【雷锋塔前,樟楠叶下,一剑成影,一酒穿肠。】
红光漫天,赤色如火,一条赤色晶莹的小蛇化在赤色的血雾中。漫天红烟,凝成倾城绝艳的如残阳血的红裳,明媚如火,舞动如火,也美如火。
她一袭赤火红裳,眺望远方的雷峰塔。良久,嘴角勾起一抹讥笑。她讥笑世人的无知与虚伪,将许仙的负情美化成雷峰塔钱的痴守,却不知日日守在雷峰塔前的,并非许仙,而是休尘。
妖修数百年成人,她讽刺的想:”化成人又有几分高尚,似乎人类的史书里,只有人心如蛇蝎的妖,人永远都歧视着妖族的存在。可怜白姐姐放弃千年成仙的夙愿,陷身情网,永不超生。许仙,许仙这个薄情的男子,如何弃白蛇而去,另成家室,独自逍遥快活。
法海修成了神,近日离开了雷峰塔,她便要去雷峰塔探查,原本只是想趁这个空当,寻求救白蛇的方法。可当她看到着一身发白却很干净的青布灰衣,粗鄙的衣服却掩盖不了肌如白脂,面如冠玉,俊眼修眉的年轻男子时,却是忍不住驻足。远远的,红色的身影,如火般眺望。
那男子似是发现了她,迟疑了一下,走了过来,说道:“女施主,这是禁地,你还是回去吧”。他的声音有些青涩,却也柔和。
她讥笑他说:你又不是剃发归佛,便不算僧人,怎么也称别人为施主?
他错愕的摸了摸 纶 带束着的乌亮黑发,就在那一瞬间,朝阳洒满琉璃的光,俊美的男子,眉如玉玦,孩子般温润的笑。那微微一笑荣光焕发,连早已沉睡的星辰也睁开了眼,她不禁面颊有些潮红,只是被赤色衣裳掩盖住,不被人察觉。
“我叫炽煣,你就叫我炽煣吧,人间这杂乱的称呼,我不太习惯。”
她尴尬的低眸,心中微微一惊,手指无措的玩弄着垂于胸前的发丝。
她不知道她这抹妖娆绝艳的红色,如焰如火,倾城绝代,眉如远黛,唇若朱丹,目含流裳,眉心还有一朵赤色兰纹,亦是点燃了休尘这个沉寂数年的心,他笑她状容妖艳,性格却如孩子般纯真。
她忽然抬头,望向不远处白石砌成的塔,风挑起赤色的衣襟,如在风中摇动的火,亦如空中飘渺的红色的雾。
她嘴唇眠了眠,说道:“你可知这塔下压的是你娘亲?”
她看到他不着痕迹的敛去笑容,面容上多了一丝悲切,她便知道他不是那等绝情的男子。
他放下扫帚,说:“你认识我娘亲?”
她浅笑:“何止认识!”
何止认识……
两百年前的她不过是条未修成的小蛇,赤色晶莹的蛇身,她不过是在树丛中觅食,却因太过醒目的颜色而被空中盘旋的鹰盯上。当她看着那锋利的鹰爪向她袭来,她却无力反抗的时候,一道白光救了她,那鹰受伤逃跑。她转过头,却见两个女子微笑地看着她。一个白衣如雪,明眉柔眼,一个青衣若素,清美可亲,青衣女子把脸凑了过来,打量许久,突然一手将她提起,呼道:“好漂亮的小蛇。”
她那时有些惊恐,警惕的望着她们。
白衣女子对着青衣女子说道:“好了好了,你别吓着她了。”便将她放入自己的手心,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蛇类有着自己沟通的语言,当时的她当然不会说话。
白衣女子见她迟疑,她微微笑道:“若你没有名字,就叫炽煣吧,青木炽火,烈焰而煣成的奇玉也不如你这晶莹倘血的身躯好看吧!”
青衣女子也道:“赤色太过耀眼,你独自在这山林之中太危险,不如跟我们一起把。以后,我们就是姐妹。” 说完,还调皮的向她眨了眨眼睛。
她点了点头。
自那时,她便与她们熟络了,她们也待她如至亲妹妹。山林中的生活,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直到有一天,白姐姐说她想去世间看看,看看那烟火繁华,青姐姐自然也要跟去的,而她不能化成人形,只能留在紫竹林。白姐姐给她输了些法力,让她自保,也约定不久后便会回来,她尤记得青姐姐同白姐姐走时回首投给她的安心的微笑。
可没想到,不过几年,回来的,只有满身伤痕修为半毁的青姐姐。
那时她心里便暗暗发誓,许仙毁了她百年的姐妹情,她便要手刃许仙,替白姐姐和青姐姐报仇,她将这些告诉休尘。
她对休尘笑道:“我的名字是你娘亲取的”
他不语,只是默默的重新拿起扫帚,一下一下的扫着满起的樟楠叶,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一沙一沙的声音,她看着他的身影,说不出的落寞与萧凉。
她默默的想,尽管许仙抛弃休尘,抛下白姐姐,可是血肉至亲,休尘也不愿她去杀了许仙。她有点心惊,如果她杀了许仙,那休尘会不会也杀了她,为他的生父报仇?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这么在乎他的感觉。
她不再看他,也不说话,望着前面高耸的雷锋塔。一袭赤色红裳,如火如血,如烟如雾。一只白鹭划过,留下一道苍白的影。
【怎么看,如何观?初相识,东篱遗香,红藕玉残]】
雷锋塔上的佛印不是这么好破解的,而且佛光文地,她也不能停留太久,只有晨昏交错,清晨之时才能来寻找雷峰塔最脆弱的地方。
只是渐渐的,她总会在那棵樟楠树下停留,她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一下一下的将那樟楠树落叶扫到树下,叶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
不知是哪一天,又不知是哪一片叶落到了她的裙边,衬得她一袭如火的红裳,如嗜血的残阳。
他终是按捺不住,来到她的身边,抬头,对上了她精美的眸。
他说:“寺里没什么东西可招待,是否愿喝一盏茶?”
她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不在寺里住,因为他的身份实在让人排挤,只在雷峰塔旁有一座十分简陋的屋舍,看样子是他自己盖的。
他沏好一壶茶竟是香浓的红色,如她的赤裳,却不是火一般的红,似是朝气蓬勃,云销雨霁,雨过天晴彩虹上的那种红,散发这浓浓的祁门香,入骨入髓。
她轻泯一口,品味这舌尖余留的暗香,苦涩之后,皆是甘甜。
她抬头看着她,有些疑惑,如此简陋的屋舍中竟有如此的茶。
他笑说:“这是我自制的茶,闲来无事,便种些茶树,消遣时间。”
她不着痕迹的说:“以你的手艺,可在人间逍遥一些,何苦在此青灯古佛,贫苦一生。”她想试试他。
他也斟了一杯茶,自顾坐下,答道:“宁静惯了,便不想在淌入喧杂。富贵如浮云,虽是青灯古佛,却悠然自乐,岂非更好。”
她嘴角勾起一抹弯弯的笑,默默地想白姐姐应当欣慰了,至少她的儿子不像许仙那般追求功名富贵。
她问:“你恨许仙吗?他抛弃你们母子。”双目灼灼如燃起了火一般,对上了他的双眸。
他垂下眼睑,默默的端起茶杯,那原本有些泛白的双唇,似是被茶水映的鲜红。
她见他不说话,不肯罢休的追问道:“若我杀了许仙,你会不会恨我?”
他依旧不语,静默到屋中只有湛茶的汩汩声,由高到低,循循渐进,就像在奏一曲绝望的音乐。
她暗暗有些心惊,不知自己为何这么在意他的想法,她想再次追问。
他却抢先一步说:“你还是别来这儿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站起来,向屋内走去,留下一袭赤火如霞的她,如满屋浓雅的茶香。
她手指一颤,茶杯应声落地,清脆的声音令他的身影微微一振。
“许休尘!”她的喊声带着怒火与不解。
他的身影微微顿了顿,丝毫没有留下回头的余地。
【珠帘落,玉纱凉,也谁料。春风吹已断,又谁料,朝云飞亦散】
当她持一把赤石晶血之剑,找到许仙之时,也稍稍明白,白姐姐为何会陷入情网不可自拔,她也才知道休尘三分像白姐姐,七分像许仙,只是许仙身上多了一分霸气与优雅之气,又有几分中年男子的深沉。他如今家财万贯,儿女盈室,分明已非白姐姐当年说的穷秀才,然而,在她看来,眼前的人,应该碎尸万段。
红裳飘遥,明艳如火的她,却是冰冷的带着嗜血的味道,她讥讽的看到许仙眼中流露的先是惊艳,然后才是恐慌。
她的眼眸眯了眯,想:“不过是个好色的男子,当初是迷上了白姐姐的惊艳美貌吧。”
只是一瞬,她的剑尖已指向许仙的胸膛,而在一片喧闹与呼叫声中,许仙的妻子竟奋不顾身的挡在许仙面前。
她冷笑,这个女子如当年白姐姐一般,为了救这个禽兽,不惜一切,她收住剑锋,不是因为怜悯这个女子,而是害怕,若她真的杀了许仙,休尘肯定会恨她,因为许仙毕竟是他生父。 她美丽的双眸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缝,对上许仙,说道:“你还记得月色满西湖,莲叶无穷碧,晨光初露微,细雨湿若雪当年那个断桥向你借雨伞的白素贞么?不记得,可是要惩罚的。"最后一句,语气极端妩媚。
话锋一转,微微蹙起的双眉,晶美的瞳目带了些狠戾:”白姐姐是无辜的白萃,而我是剧毒的赤炼。
她的手心多出了一条赤色小蛇,保着一道红光,倏地,将赤液注入到许仙的五脏。
她转身,任由许仙在她身后痛苦的倒下,她下的毒,拿捏得很好,只会让许仙受尽蛇毒蚕食之苦,暂且不会要他的命。她的嘴角勾起一抹邪邪的笑‘也许这样更好’。她天真的想着:既报了白姐姐抽骨剥皮的仇,又不算真的杀了许仙,这样休尘就不会恨她了。
她消失在红光里,鬼魅般的来,又鬼魅般的去,谁也觅不到踪影。
清风拂过,朝云聚散,这一切,都有一个轮回。
【绝来音,香阁掩,游过千丈,恨难酬】
他依旧在那张楠树下认真的打扫每一片樟楠叶。
她说:“我没有杀许仙。”
他停了停,没有抬头看她。
她又接着说:”你不会恨我吧?“
他终是停下,抬头看向她,说:”我不会恨你,但是你要答应我,永远都不要来这里了。“
她问:”为什么?“
他的手紧紧的握了握:”因为我不想任何人打破我现在的生活,我现在能天天守着娘亲,已经很幸福了。“
顿了顿,他接着说:”法海在我身上下的佛印是死印,无解,你救得走娘亲救不走我。“
他用很大的勇气用双眸紧紧锁定她,问道:”你就忍心看我们母子分离?“尽管这个借口有点强词夺理,但他希望她不要插手此事。 ”炽煣,我求你以后再也别来这儿了好吗?“
她第一次听到他唤她的名字,如此沙哑颤抖的声音让她无措,转身仓皇的离开。
翌日,清晨却不见朝阳洒落的光华,而是灰蒙蒙的大雾遮天蔽日。
炽煣手中持着一把赤血晶莹的剑而来,像一团火缓缓的靠近。
她身侧的青衣女子,青丝若宛,眉眼如昔,然而因身散发着戾气,再无往日的调皮。
休尘看到两个身影向雷峰塔靠近,心中不免有些着急,他看向炽煣,而她竟没看他一眼,到是青蛇回眸看了他一眼,也只是冷冷的一瞥。
他听到她说:”青姐姐,今天乌云漫天,遮了天眼,阴气最盛,佛印最弱,是破塔的最好时机,而塔顶有一道玉石缺口,想必是雷击所成。“
青蛇只是冷冷的说了声:”小心。“ 便化作一道青光,在雷峰塔上盘旋几周引着数道白光而去。这是在引开看守雷峰塔的天兵。 炽煣飞身向雷峰塔,手中的剑直直刺进裂缝,剑自她手心挥舞似有红色自剑身散出,似是奔腾的血光,转瞬将雷峰塔包围在血海中。
她不知佛光虽弱,但这道缝竟是如此坚硬,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久,那缝口碎了,她以为成功了,却没想到那不过是法海设下的陷阱。
她感觉到自己的灵力在迅速流失,身体在一步一步走向虚无。回眸看那樟楠树下,却不见休尘的身影。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她感觉到自己快要坠下,却闻到十分浓的血腥味,她猛地睁开眼,却看到休尘他的衣袖上,裳摆上,脸上都沾满炽煣的鲜红的血迹。 未曾多想,只听到轰地一声,佛印碎了,塔顶破了。她欣喜的收手,白烟如雾,一丝一缕从塔中溢出,化为一个依稀的人形,白衣胜雪。白蛇还是很虚弱,她上前掺着。
休尘唤了声:”娘亲!"语气中满是欣喜。
白蛇看向他,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手中多了一把白色的剑直向休尘喉尖刺去,炽煣未来得及反应,幸而青光一闪,挡住了攻击,青蛇说道:“姐姐,你疯了,他不是许仙。”
休尘说道“青姨,你带娘亲走吧,我身上有佛咒,走不了。”
她迟疑了一下,说道:你们先走,我过一阵子再去。“
山风缕缕,失了声音,一片樟楠树叶落到休尘肩头。
”你为什么还不走?“他问。
未答,良久,她反问:”我能留下吗?“
”不能,我现在不想再见你!“
”为何?“
”从今天起,你是我的仇人。“
她心里一惊,最后绝望的问道:”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模糊了她的眼眶,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一声冷笑,伴随着无比心碎的话语:”喜欢?你认为我会喜欢一个害我生父,夺我母亲的人?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他一字一顿的说:”你走吧再也不要再来!后会无期。“
她颤抖地退了一步,冰冷的雨,熄灭了她的赤红红裳,转身消失在烟雨中。
不知道,他如朝阳一般的微笑,在雨中,离她越来越远。
【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梧桐枯雨,黄花苦瘦,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
一年,她还是忍不住,再次忍不住来找他,可是樟楠树下,却不见他的身影,如今在打扫的是个她未曾见过的小沙弥。
她向小沙弥打探他的消息。
小沙弥支支吾吾的说:”半年前灰飞烟灭了,我们才知道他也是妖怪。“师父说他弑了生父,破了雷峰塔,放走了妖孽,所以毁了他的魂魄。
她惊恐的后退,拳握得很紧,手指刺进肉里,喃喃道:”为什么?“
红光一闪,她已经提剑向寺内行去,却奈何怎么也进不去,她疯狂的攻击,发丝凌乱,此时已如地狱的修罗。
铛—铛— 是法海法器上铃铛的响动,金光一闪,一击击中她的胸膛,喉中一甜,突出血来,金光的压迫,令她动弹不得。
”妖孽,还敢来作孽。“法海徐步走来。
”休尘,你为什么要杀休尘?当年破塔的是我。”炽煣哄道。
“破塔唯有一解。当年我降服白蛇,试问许仙,若他肯自掏心肝,便可救白蛇,但许仙不仅未救白蛇,还一刀刺中白蛇腹部,那是白蛇已身孕在身,九月矣,我用法力助白蛇诞下一子,取名休尘,再将她锁入雷峰塔,雷峰塔之解便是许仙的心肝。”
炽煣恍然明了为何当时休尘身上有那么多血。
“今日,我不会杀你,你带着这个走吧。”
一方手帕落入炽煣手中,她缓缓展开,是一行血字:“情入骨,爱成髓,化为烬,无怨尤。”
她收了手帕,嘴角一滴血正巧滴在手帕上,像画了一朵赤色的兰花,沿着手帕延去,却怎么也延伸不到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