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河——这位颇有些特立独行的社会学家。
退休6年以来,李银河长居海边,过着规律而健康的生活:上午写作、下午阅读、晚上看电影,闲来在微博上回答网友的提问。最近,李银河将退休以来写作的文章结集出版,推出了新作《我们都是宇宙中的微尘》。
李银河,1952年生于北京,著名社会学家、性学家。曾被评为中国50位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是国内第一位研究性的女性社会学家。代表作品包括《同性恋亚文化》《虐恋亚文化》《中国女性的感情与性》等。
退休六年,李银河在山东威海边上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出门走五分钟便是海,每天早中晚沿着海岸线走三趟,每趟半小时。枕海而居,舒适惬意,平静喜乐。
在新出版的《我们都是宇宙中的微尘》中,她称自己已经参透人生,进入“化境”,在内心深处接纳生命的短暂和脆弱,因而能够从容不迫地活着,从容不迫地死去,没有恐惧,没有不舍。“所有具体的烦恼都可以自我化解,很快摆脱。既为生命的存在而感动、欣喜,也不惧怕生命的最终逝去。”
66岁的年纪,人生变得通达而超脱,她研习佛教的教义,心有戚戚焉。她说,“所有尘世的快乐背后,都是无尽的空无,佛教万事皆空的道理,是完全无法反驳的真理。越接近生命的终点,这一事实就越显著。”正如“我们都是宇宙中的微尘”的书名所阐释的,她觉得人生从宏观角度而言,是毫无意义的,意义只能靠自我赋予。
一切都是怡然自得、安心自在的。她上午写作,下午读书,晚上看电影,生活工作颇有规律。僻居海边一隅,也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要打理,亲情、友情、爱情各归其位,清爽熨帖,没有纠结。
欲望有层次,不应被视为洪水猛兽
新京报:我们说,性是一种动物本能,为什么在人类发展过程中,不论东方,还是西方,都会进入一个禁欲主义阶段,把性视为罪孽或者洪水猛兽?它的思想源头是什么?
李银河:古中国和古希腊文化都十分强调对欲望的节制,这是人类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的证明。节制和贪婪是一对矛盾,前者是美德,后者是恶念。贪婪纵欲的害处十分明显,放纵食欲会导致肥胖多病,放纵性欲会导致精神萎靡,快感缺失。
如果用尼采的观点来看,会稍微有点阴谋论。他说人人都有这点性欲,还老要去宣泄出来,如果觉得性是坏的,把性冲动看成魔鬼,那么人人都有原罪,都要去忏悔,要不然就无悔可忏了。如果把纵欲视为坏事,把喜欢性的人打成道德低下,那么不喜欢性才会显得道德高尚,这样人就有了“修炼”的目标,就有一个标准来要求所有人去压抑自己的这部分冲动。这其实很没有道理,但也许能够减少一些社会犯罪。
关于禁欲有一些很极端的例子,比如圣奥古斯丁有一次修炼,他说真希望当初上帝造人是通过另一种方式来让人类繁衍,这样就可以避免性的罪恶了。因为不通过性就繁衍不了,所以想禁欲还禁不住。还有一个日本的基督徒,说即使是夫妻之间为了繁衍而进行的性行为,也是一桩罪,不能因为这个行为必不可少,就认为它不是罪。但我们中国人一般不这么想。
李银河:我小时候看西方哲学史,就很喜欢伊壁鸠鲁的乐观主义哲学,他觉得生命应该用来享受,不像斯多葛学派那样认为人应该苦行,特别悲观主义。生命这么短暂,人应该尽量享受自己的身体,满足所有的欲望,而不是为了一个虚幻的目标去压抑克制自己。虽然,伊壁鸠鲁对自然界现象的解释和猜测错误百出,但是,他的一些人生哲理的智慧之光,竟能穿透两千年的时光照亮今人的心灵,真是强大又深邃。
所谓“自然的和必要的”,指的是不被满足就会痛苦的欲望,比如饥饿、干渴、寒冷,要满足这些欲望只需些微的努力;所谓“自然的但不是必要的”,指的是能带来快乐,但是没有也不会痛苦的,比如奢侈的宴饮,他似乎把性交也放在这个档次;所谓“既不是自然的也不是必要的”,指的是对名利、权力的过度追求,比如“戴上王冠,被竖立雕像”。
能带来宁静的最佳办法就是简单地生活,不要忙忙碌碌,不要从事令人不快或者力所不及的事情。很多人不甘心过简单的生活,因为它挣钱太少,或者满足不了自己的虚荣心。其实,对人身心最有益的是去做一份从从容容的、自己喜欢且能愉快胜任的工作。伊壁鸠鲁就主张,我们做的一切事情都应该以免除身体的痛苦和灵魂的烦恼为目标。
听上去简单,其实做起来并不容易。生活中有各种诱惑,我们不知不觉就会去追求那些不自然也不必要的目标,这时可以用伊壁鸠鲁的话共勉:“无论拥有多么巨大的财产,赢得多么广的名声,或是满足多么无限制的欲望,都无法解决灵魂的紊乱,也无法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快乐。”
《爱你就像爱生命》
新京报:既然从根本上来说人生无意义,那获得幸福感是可能的吗?如何才能够获得长久的幸福感?
李银河:其实还是有可能的,而且也不矛盾。从微观来说,快乐或者痛苦对个体生命都是有意义的。比如,生病疼痛难熬,这种疼痛对病人是有意义的,这对病人来说是一种痛苦的存在;如果一个人有被爱的感觉,觉得自己的爱得到了回应,那么就会有幸福感,这是一种快乐的存在。无论哪种感觉,对个体来说都是有意义的。
爱情两元素:一个是美,另一个是蠢
我曾说,爱情对人的吸引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两人高度契合,兴趣爱好、理想志趣相投,互相吸引;另一类是差异特别大,各个维度都不一样,也能互相吸引。
李银河:爱情是一个人内心中的风暴,它如果没有让对方知晓,那就是暗恋;如果让对方知晓而没有得到回应,那就是单恋;既让对方知晓又得到了回应,那就是恋爱。爱情并不一定导致现实中的伴侣关系、婚姻、生育和家庭,它完全可以独立于这些关系而单独存在。
爱情有两个元素,一个是美,浪漫之美;另一个就是蠢,懵懂迷茫。即使明知爱情是愚蠢的,可是人们还是飞蛾扑火般地投入爱情,就是因为它的美。情侣之间经常会问,你爱我哪一点?因为他们不放心,比如担心对方是不是爱上我的钱、我的名,爱上人以外的其他因素了。但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可能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不能条分缕析地说到底爱上了什么。比如说,有人喜欢一个人是因为觉得对方的嗓音好听,这纯粹是一种非理性的感觉,没法定义的。
一切意义在于当下的感受和行动
新京报:在新书《我们都是宇宙中的微尘》序言中,你称自己已进入人生化境,“表现为物质生活的舒适中和,人际关系的清爽温暖,精神生活的平静喜乐。无欲无求,自由自在”,并且在书中反复谈到佛教的开悟和参透,讲万物皆空无、人生无意义。这种超脱似乎有一种虚无主义倾向,不知你是否同意?
李银河:好像一说“虚无主义”,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负面词汇,是否可以用“存在主义”来代替?其实,从很年轻时起,虚无主义就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大到令我胆战心惊的程度,使我不敢轻易地想这些问题,不敢长时间地看星空。看着看着,我就会想到,在这众多的星星中,地球就是其中的一个;而人在地球上走来走去,就像小蚂蚁在爬来爬去。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其中显得毫无价值。
如果从宏观的时空维度来看生命的话,人在宇宙中的位置真的很渺小,也很短暂,不可能有什么意义。因而,绝对的意义是没有的,相对的意义则是人们自身赋予的。这是必须正视的,如果不正视,那就是还没有参透人生。
我专门研究过佛教的开悟,很多人花费好几十年的时间去面壁,然后才开悟。其实开悟很简单,不需要那么使劲修炼或者苦行,人人都可以直观地感觉到。但是,“人生无意义”这个事实太过刺激,太过痛苦,太过难以接受,所以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问题。人死了如果就是纯粹的消失,人很难直面这一残酷的事实。所以,宁愿相信灵魂不死或者灵魂转世,相信天堂。然而,并没有人死后复生,也没有人从天堂回来。
新京报:既然知道从终极而言人生无意义,但又要继续生活下去,如何才能化解这一对矛盾?人生该用什么来填满才不虚此行?
李银河:这就是萨特提出的“存在先于本质”的问题,有人问,人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其实,是人们所选择的一切,最后成就了他们的本质,并不存在一个先验的本质。比如说,你选择做一个诗人,那你的本质就是一个诗人。自己认为生命是什么,用它来做什么,这就是自赋意义的过程。所有的意义就在于当下的感受,如果你的情绪好,那你就是一个快乐的存在;如果你的感受很痛苦,那你就是一个痛苦的存在。所以,一切意义都在于人对当下事情的感受和行动选择。
新京报:佛教讲万事皆空无,劝导人们放下贪、嗔、痴、慢、疑“五毒心”,是一种消极遁世;你虽然也认为人生无意义,但主张人应该去追求爱与美,并正视自身的各种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