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仅爱你年轻时容颜,只是因为万般望你再慢一点点变老。

我十四岁离家读书那年,父亲四十岁。

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父亲没有说太多叮嘱的话,便早早的去睡了。第二早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去跟父亲道别,他仍在熟睡,我蹑手蹑脚关上房门,却赫然瞥见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父亲就是这样,不喜酒水,却爱抽烟。尤其是在压力大时,他指间的火光总会从夜深人静亮至天光熹微。我想,父亲烟味中的我,应是三味不舍,七味担忧。我背上大包小包,悄悄离去,那时夏末的晨仍是河清海晏。

汽车响起鸣笛声,载着我缓缓离去。我扭过头,透过后视镜看见父亲在后面向我远远招手。我再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而这夏末的晨早已兵荒马乱。

父亲单薄的身影就这样慢慢小去,最后消失在无数的微光里。巷子里的三角梅还在摇曳,沾着露水打在布满青苔的石板上。我发现,那些光影斑驳的岁月再也回不去了。

那时候以为只要离了家,就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可我还是没有想象中那么伟大,做不了那个轻狂,自由的少儿郎。十四岁的我会在半夜带着满身热汗惊醒,遥望魁阁塔慷慨亮整夜光。我会在清晨醒来后扶在床沿上想父亲这几天在干什么,许久后才发现自己成了宿舍收拾最慢的那个人。我会独自坐在食堂吃着吃着饭便模糊了眼,我会在夜幕降临时爬上学校的后山,让晚风抚平我那些来不及说的创伤。父亲,我也多么希望我的青春有着飞舞的裙脚,有着花香的洋溢。就像年少的你一样,没有顾虑,不惧未来。可是它啊,没有肆意轻狂,只有循规蹈矩,安然度生。

十月的时候,父亲来看我了。就在校门口的十字路口,我隔着红灯,隔着斑马线,仿佛看见了光年的距离。绿灯亮起,父亲在对面朝我高高地招手,总有车水马龙,总有人声嘈杂,可我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我记得我离家那天清晨,父亲也是在后面向我如此招手。

风吹乱了你的发梢,你穿着母亲买的花衬衫,在人流中有些许仓促。待我走近,你的第一句话是“长高了”,其实两个月的时间,能长高到哪里去。只是你对我的期许很简单,无非是希望孩子能吃好一点,长高一点。可我明显感觉到你变了,你眼角的岁月痕迹平白又增了几道,脸上有着绝尘的沧桑。我总觉得,是天热极了,你不过是抽出了所有的力气去抵抗这蒙昧的炎日。

你带我去吃我最爱吃的锅锅饭,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很费力地去追赶你的脚步。那家店一如既往的生意很好,我和你在门口等了很久才有了两个座位。坐我们对面的大哥哥穿着一身洁白的高中校服,和他父亲一样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他父亲一个劲的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他,他闷着头全吃了,他把他父亲的爱意不假思索的收下了。你没有夹一片肉给我,只是督促我把碗里的吃干净,因为你知道我不喜欢吃肉。你从来不会强加给我任何我不喜欢的东西,你也一直支持着我走我喜欢的路。

夜风吹来路边的樟树香,你拧开一瓶冰镇过的可乐递给我。你说,喜欢一些事但要学会克制,就像你喜欢喝可乐但不能喝太多,我希望你成绩好但不能给你太大压力一样。我当时只觉得自己听懂了,听懂了樟树香,听懂了可乐泡。你送我回到学校门口,云淡风轻的说了一句“学会独立,好好学习”便转身离去。我看着你的背影消失在了昏黄灯光的尽头,才抬头看了看今夜的星空。分明,我看见浩瀚银河蓄满了泪水。

跨年夜的时候,我和舍友们一起挤在那方小小的窗台下看烟花。钟声响起,绚烂的烟花照亮了整片天空,所有人都在欢呼。透过隔栏,我以为我看见了整个世界。那时候,我多想告诉父亲,我不爱哭了,我在慢慢长大。

这么多年了,我仍认为父亲不是在慢慢变老。我总觉得,只不过是历经了太多世事,父亲少了年轻时的烦躁,多了成年人的沉稳。他不再健步如飞,不再意气风发。他步子慢了,声音慢了,可我知道,他少时追梦的心从未慢过。

也许,他也能从我身上看到一点点他年少时的模样。那时的父亲不会伤感,只会欣喜。

许飞在《父亲写的散文诗》里唱到:几十年后,我看着泪流不止,可我的父亲已经老得像一张旧报纸。旧报纸,那上面的故事,就是一辈子。

而我的父亲,属于他的年华还未老去,属于他的故事仍在继续。

后来啊,你仍会在池塘旁拉着风筝跑,我仍会在后面乘着朗风追。 你在望我快点长大,我在望你慢点变老。这世间的望啊,就像夏末的蝉声,隽永而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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