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愿意甘于贫穷。父母当了一辈子农民,人到中年,却做了一件“大事”。
村里人越来越不想把余生托付在那十八亩土地上。近些年,不断有年轻人走出去,负债累累,倾尽所有,竖起了“某某超市”的标牌。在外打拼不易,尤其农村人舍不得请员工,全部杂务都由自己打理,自己忙里忙外。但有人赚了大钱,光鲜亮丽,外出干个体户终究成了村里的浪潮。
高三那年春天,父母终于被先吃螃蟹的人说服,带着最大的孩子坐上了南下的火车。那天天未亮,我就朦胧听到哽咽声,是母亲的声音。起床后,三人早已走了。
我看到阿婆在抹眼睛,阿公站在旁边抽烟,没有说话。他们是不同意的,说四个孩子都快长大,再过几年就该享福了。但父母执意要走,他们希望以后三个女儿出嫁能拿出像样的嫁妆。何况还有一个儿子。
四个孩子读书的费用,几乎已经掏尽了家底。为了操办这个超市,更是欠下了大量外债,七八十万,已经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巨大数字。
高考之后,我与三姐来到那个陌生的城市,父亲在车站接我们,我们却几乎认不出来。身形枯槁,眼眶中的血丝,胡渣,这不是那个有些文秀的父亲了。
父亲见到我们很开心,往我们怀里塞了几个苹果,乐呵呵的把我们拉上了一辆小货车。坐在货车里很挤,父亲抱歉地看着我们,说等债还清了,一定买一辆漂亮的小轿车,到时候带着全家人出去玩,这里大城市,可漂亮啦!
等到了地方,眼前不是气派的大超市,只是郊区一间略加装修的房子。说实话,当时我们心里有一点失望,但父亲一脸兴奋,说要靠它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母亲没有迎出来,在租的房子里做饭,大姐则在收银。里面人不是很多,漫不经心。
大姐看到我们笑了笑,让我们去挑些好吃的。她憔悴了许多,脸色有些苍白。放下东西不久,母亲吃过饭来接班。母亲的衣服有些脏,大概是搬货蹭上的,头发也白了不少,随意耷拉在耳边。她走过来抱我们,我看到她脸上的倦色,尽管尽力掩饰,但还是瞒不住我们。母亲真的老了。
吃过饭,我们几个跟着大姐,学着怎样把弄乱的货架摆整齐,怎样记下已经没有的商品,去仓库搬出来一件又一件东西。这实在是一件累活,而且需要心细。打碎了什么瓶瓶罐罐虽然不用赔,但总会心痛。
下午父亲拿着货单去进货,开着货车“笃笃”走了。母亲则去补觉,她每天天未亮就要起来,拉开门,迎接新太阳。下午人不多,是难得的清闲时光。大姐拿着手机看电视剧,我则坐在旁边迷迷糊糊的打瞌睡。偶尔有几个客人,对面餐馆的年轻老板来找大姐聊天。
傍晚是一天人流高峰,这时父亲进货大概也回来了。大姐一个人收银,但手脚勤快,总算应付的过来。我们几个就帮忙搬货,有整整一车。其中米、油、饮料最重,我和父亲便专职搬这些东西。大约半小时,终于搬完了,我早已累的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母亲歇了会儿则去做晚饭,父亲在外抽烟,父亲抽了一辈子烟。
八九点后人渐少,我们一下子闲起来,东西南北乱聊一通,已经快要半夜了。母亲让我们回去睡觉,现在是她收银了。
路上大姐告诉我们,怕太早关门流失人气,店里一般都要凌晨一点才会打烊。我回头,看到店里的灯光,有些冷清。
超市的每一天几乎都是重复的一天,很快暑假过完了,该回去了。
临行前,母亲往我们包里塞满了各种零食,鼓鼓的,直到塞不下。之后依然是父亲开货车送我们,一直到车站,几个人都没说话。
在车站前,父亲拍拍我和三姐的肩,说要好好学习,要吃有营养的,不要担心钱的问题,现在我和你妈在挣钱了……还有,下次你真应该看看,这里大城市,可漂亮了!
我们点头,示意我们知道。
良久,父亲哑着嗓子,说:“去吧,火车要开了!”
说完就转身走了。父亲已有些佝偻,站的时候背不太直直了。有太多太多东西压在了他身上。父亲也老了。
上了火车,我才发现眼眶不知何时湿润了,我抹抹眼睛,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其实我知道,除了进货,父亲根本没有离开过超市,根本不知道这里的漂亮在哪里。
我多想说,说你们不要再做了,回家吧!以后有我们。但我没说,我没有资格,这个家还欠了那么多债,我又赚不了钱,凭什么让他们回去?他们有凭什么相信我能让这个家过上好日子?
我沉默,我不知道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