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城城关,元通大桥往下一点,黄河边上有个老年活动广场,不管天晴还是大风,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老头老太太在那儿活动,热闹非凡。
广场早上有耍太极拳太极剑的,有跑步的,有散步的,有看黄河的,有提着鸟笼遛狗的,还有坐在石凳上发呆的。
一个个都是饱经沧桑的智者,如今都成了无所事事的老叟,可看他们把这样当做正事来做时候,却另有一番滋味。或许在这一方天地,人人都是个不服输的少年,努力的把自己仅存的那些热情不遗余力的散布,好像明天就再没有机会了似的。
我看着有些唏嘘。
有个投机的人抓住了老头老太太的这个心思,趁机捞了一大笔钱。
我也是偶尔发现,一个一米六几的黑胖子,小黑背心上套个马甲,显得有些突兀,更突兀的,是左胳膊上那绕臂的纹身,生人初见的时候,这个寸头的矮黑胖子还是不敢惹的,怎么看怎么像个黑社会大哥,估计唯一区别,就是脖子上少条大金链子。
我当然也是个生人,只是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在唱歌,记得是《九妹》,“你好像春天的一副画,画中是遍山的红桃花,蓝蓝的天和那青青泥巴,花瓣飘落你身下。画中呀是不是你的家,朵朵白云染红霞……”
他的声音粗狂,并不能唱出这首歌的细腻来,可还是招惹了一大批观众,刚在旁边戏摊上入迷的老头也跑了过来,只给那小伙儿鼓掌叫好,或许是小伙子看到有共鸣,半首歌没唱完,拿起他地上小纸箱,边唱边向那些老头老太太伸去,那些老人也是傻,十块五块的就往里扔,我在旁边暗暗惊奇,这些老汉的钱也未必太好赚了吧。
他还没完,纸箱里抽出几段红绸来,大声喊道:“亲爱的叔叔阿姨们你们好,我相信每位叔叔都曾有个叫九妹的梦中情人,而每位阿姨都有做过成为九妹的梦,如果您也年轻,如果您还有梦,就请上来,和我一起重温这年轻的岁月……”
于是伴着粗狂的声音,有些老头老太太接过了红绸,用僵硬生疏的老腰扭动着,我看起来格外尴尬,他们却一个个都笑开了花。
我心想,这些老不正经的,傻乎乎的被骗坏了。
2.
我前段时间是因为实习的事情搬到了附近,一周六天班的破公司可苦坏了我,周天休息时习惯乱逛,说是放松心情,却每每走到这个老年广场,除了大大小小的戏摊外,总是能看见那个矮黑胖子忽悠老人,我心想,这小伙儿还没完没了,可每次遇见,他周围的人都是里三圈外三圈的围着,我只能站在人群后头,听听他都唱了些什么。
我本是放松心情的人,却偶尔被这小伙儿的歌词直扎内心。
说是小伙儿,看年龄当我叔叔都不为过,只是我把那些看不正经的人都叫做小伙儿,我心想,大好的年纪,不好好出去闯一番,在这儿守着老人的钱财,不像是男子汉的作为,我甚至觉得,他要是不唱这些,学个吉他,唱首民谣,也许会有更多的年轻人买账。毕竟文艺和伪文艺的那些人,都好这口儿。
偶尔在下班路上时候会碰见他,音响挎在胸前,话筒别在屁股后,大摇大摆的往巷子里走来,才知道他和我住在同一巷子,我以为所有的江湖骗子都会住在隐秘的地方,害怕被人发现,没想到他还是个胆大的江湖骗子。
有次一哥们儿工作上不顺心,找我来喝酒,我们约到了楼下的小酒馆里,点了两壶金花雕,一杯一杯的碰着,边喝边听他骂领导,骂同事,他说破公司里的人都太世故了,做事儿斤斤计较的,一点都不洒脱。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细细的品着烈酒。
他越说越激动,看来是在公司受了很大的委屈,这会儿全吐了出来。只听见隔壁噗嗤一声,像是嘲笑,一个沧桑的声音传来,“年轻人啊,自己做不好工作却在这儿骂骂咧咧,金花雕酒酒性柔和,喝了让人静心平和,你们却是越喝越暴躁,这个酒啊,算是白喝了。"稍稍一顿,又听悠悠说道:“许是你们的酒不醇,来尝尝我这八年陈的金花雕。”
话音刚落,一个矮黑胖子站到了我们桌前,一手提着一壶酒,他也不含糊,自顾的坐了下来。
我一看,嘿,这不是那个“江湖骗子”嘛!
3.
我本是不乐意与这种人为伍的,可听他说什么八年陈的金花雕,反倒来了兴趣,便没说什么。反倒朋友一脸茫然,突兀的看见这样一位壮汉,竟给唬住了,骂骂咧咧的话再也没说出口。
我不禁失笑,确实,这人虽说矮点了,可看起来一脸江湖气,是能唬住生人。我笑着给朋友介绍,这是我们这条街的名人,是个歌手,名字嘛,我也不知道。他也哈哈大笑,说什么被他的脸吓到的人不计其数了,又说我抬举他,哪是什么歌手,充其量算个手艺人。
气氛慢慢活跃了起来。撤掉了之前的酒,我和朋友都想喝喝这所谓八年陈的金花雕。
确实,酒香扑鼻,入口不涩,甘甜不辣,是好酒。
推杯换盏,不时两壶便已下肚,三人均面红目赤,早已没了隔阂,我也没了当初对他的偏见。因为他是东北人,虽说年长我们十几岁,彼此都以“老铁”相称。
通过交谈,老铁告诉我说他已经辗转了十多个城市,一来是为了游历,二来是为了糊口,家里就他一个儿子,还有二老等着养活,他说他不像抱着吉他唱民谣的那些人,他们还有梦想,可他喜欢简单粗暴,唱的都是只击内心的大白话,他很坦然的告诉我们,唱歌只是为了钱,他说,至少来金城之前是这样的。
老铁说,这个西北高原上的城市太江湖了,人们像黄河水一样爽朗,老头老太太很传统,也很开放,他说他走了这么多城市,还从没见过一个小小的广场上有十几个唱戏的摊子,板胡二胡齐声奏起,一个个凤冠霞帔的戏子不断上台,独有的西北秦腔吼起,梦回断桥入戏来,人生如戏戏人生,一场场戏的落幕又开幕,让他感慨不已,他说他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儿。
老铁说他舍不得走,他说觉得东北就已经很爽朗了,可广漠无垠的大西北,居然有如此魅力。他把老头老太太当自己的亲人,每晚学着他们那个年代的歌,第二天唱给他们听,他说他唱歌一直拿着红绸,就是给这些年轻的心不死的老头老太太们准备的,虽然跳的很难看,但看到他们脸上洋溢着笑,他便知足了。而要钱,不是每个手艺人都会做的吗,再说向亲人要钱,他们也乐意给,他便欣然接受了。
江湖骗子的话太有感染力,一场酒下来,我已被深深折服。
这是个有魅力的骗子。
4.
后来在酒馆陆陆续续的碰见过他几次,都是好酒之人,一来二去便熟悉了起来。老铁年长,常常开玩笑和我说是往年交,就差歃血为盟拜把子了。
我偶尔问他,出来混了这么多年,就不想回家看看父母吗,话音刚落,我隐约看到他黝黑的脸上抖了一下,而后端起酒杯一干二净,深邃的眼眸盯着酒杯,半晌才悠悠说道,都他妈说什么父母在,不远游,像我这种人,没本事,没钱,待在父母身边窝心,那年回去了一次,看着母亲望着大卖场展销的貂绒大衣,两只眼睛里看不出有多欢喜,可就是他妈的没钱啊,她不舍得买,我也没钱买给她,就那几百块钱,就能让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开心起来,可我办不到,那时候心情别提有多憋屈了!后来想想,他妈的,还是眼不见为净,干脆出去混吧,自己苦点累点无所谓,一定要让他们把日子过好了。我骗他们说找到了好工作,每月卖艺赚来的钱,除了日常开销和酒钱以外的,都打给了他们。我是个俗人,就觉得他们有钱了才能开心!
这些话说的断断续续,期间他又自顾的干了几杯酒,望着他那黝黑的脸庞,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男人的坚强。
而后想起自己的父母,不免唏嘘,我和他太像了,可能唯一差别,就是自己没有这样一颗洒脱的心。我默默的端起酒杯倒在口里,八年陈的金花雕怎么不甘甜了,苦的我舌头僵硬,辣的我嗓子梗咽,呛的我眼泪直流。
老铁,真的扎心了。
5.
一直以为只有周末老年广场才会有那么多人,春风那天,风和日丽,我自顾的走在广场,在一群老人中间穿梭,不像是枯枝中间夹了根绿草,倒像是枯叶里面,夹了片更枯的叶子。
往戏台挤去,台上薛乙哥头顶家法跪在三娘面前,三娘万般哭诉,字字句句唱着这些年来受过的苦难,痛恨孩儿不争气。这是秦腔里著名的《三娘教子》唱段,父亲之前常常拿这个来来教育我,所以格外熟悉,现在听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我向公司提交了辞职报告,那天和老铁喝完酒,突然想起了我的父母,我不像他那么洒脱,突然就明白了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今天是特意来看老铁的,看他面前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好多人,我便放心了,也不知瞎操心些啥,我像往常一样只在外围看了看,听他今天唱着《把酒倒满》,沙哑的嗓音响起,“如果你的泪水已经汇聚成河,你在酿酒吗?如果历尽磨难受尽挫折,老天还依然不放过我,那么就让狂风暴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默默的听着他的歌,像是一种告别,对啊,如果历尽磨难受尽挫折,老天还不放过我,那就让狂风暴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这座江湖的城市终是要说再见了。
不知道老铁能待多久,也不知他何时才会回家,他像个驿者,把歌声和故事从一座城市带到另一座城市,在我们看不到的角落,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人,他们哭着笑着,他们醉着闹着,这些可爱的人儿没有家,江湖便是他的家。
一曲歌罢,我早已泪流满面。
轻声说声再见,江湖骗子,咱们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