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我在阳台上给你写信,希望此刻皎洁的月光能使我的心平静。
爷爷,还差三个月,你离开我就要十年了。这十年,日子是掰着手指过的,时间在心上泛起了褶皱,每一道都是我和思念无休无止的交锋。
这几日梦里总是出现你的影子,反反复复,挥之不去,你依旧穿着那身不变的中山服,浑浊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嘴唇一张一翕,声音微弱到无法听清,你似乎在殷切的期盼着什么。
愚蠢如我,每次梦醒之后却全然将这当听成了一种惯性的思念。
直到最近偶然间翻开您的相册,一张张老照片见证着您走过的峥嵘岁月,泪眼婆娑间,像是某种必然的契合,我的脑袋嗡的响了一下,灵魂一瞬间炸裂开了,梦境和现实终于变的清澈分明起来。
孙儿不孝,我全然忘了您生前与我的那个约定。犹记得十几年前那个黄昏陪您在老爷山上漫步的情景,您望着山上的一草一木和巍峨雄伟的金禅寺,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那时您虽已是古稀之年,但行动尚且方便,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您念叨着想去老爷山看看,虽然太原距离屯留有将近二百里的路程,可我还是二话没说,简单收拾了一下便驾车带你赶往了老爷山。
因为我深知,那是您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是您这些年一直魂牵梦绕的地方,生前虽然总是心心念念着那里,但总是被一些事情搁浅着未能如愿。
“鑫,爷爷老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建党百年之时,记得给我来封信”。那天你长久的伫立在弹痕累累的莲花舍利塔前,若有所思的对我说出了这句话。
我从来不是一个唯心主义者,可是一语成谶,冥冥中似有天意,不久的几个月之后,你便溘然长辞了。如今想来,那句嘱托便是您在这个世界最深的期盼了。
爷爷,我自幼丧母,父亲因为工作长期奔波在外,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同您和奶奶朝夕度过的。于我而言,童年时代最初的文化启蒙不是风靡的动画片和时髦的连环画,而是一个穿着中山装,说话操着浓浓乡音的老人讲给我的一段段党和共和国浴血奋战的历史。
我的记忆里最初便是一抹赤焰鲜红的底色!
您生于革命老区武乡,巍巍太行山是你童年的乐土,也铸就了你一生的脊梁。那时家中兄弟姐妹三人,您排行老大。庄稼收成不好,日子过的紧巴巴,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也为了实现您一腔报国之志,年仅十五岁的你和村里的另一个伙伴铁柱(时间太久,记忆的名字可能有误)在校参军入伍。
临走的那天,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目送着您和铁柱去当兵,乡里乡亲都盼望着你们能走出大山,走出这片贫瘠的土地,为祖祖辈辈争气!
“娃儿,跟着共产党要多打胜仗,家里别操心,有娘在呢。”
“娘,您多保重。”
老奶奶噙着泪抚摸着你的头,嘴唇颤抖着说:“包里头给你拿了最爱吃的玉米疙瘩,路上饿了就吃点。”
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您这一走可能意味着生死的诀别。不过大家没有注意到的是人群中的奶奶,那时你们已经有了媒妁之言,而且已经有过非常开心的一段相处,你去参军的消息在村里不胫而走,临走的前一夜你才把这个消息告诉奶奶和她的家人。
那天,奶奶躲在人群后边偷偷的望着您远去的背影,对于她而言,虽然不知道您此时要去参加的是一场关乎民族解放的战役,但只觉得心里隐隐作痛,此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和这个男人一起坐在山间的田埂上唱山歌,看夜晚的星星…奶奶的身体剧烈的抽搐着,眼泪一瞬间便不听使唤,扑簌扑簌的流了下来。
这些都是后来奶奶讲给我的,您反而很少和我提及,对于这些离愁别绪而言,战场上的惊心动魄显然更让你着迷。
我刚刚懵懂的时候,熟知的并不是闻名遐迩的南昌起义和三大战役,而是您亲身经历的上党战役和转折性的老爷山决战。
到了部队后,您和铁柱被分到了不同的连队。你们那时正值青春,满腔热血,在军营里结下了更为深厚的友谊。即便只是两人远处相见,都会下意识的给彼此敬一个军礼。
我曾经在一本泛黄的日记本上看到您年轻时写下的一句古诗:“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可以想象,那时您和铁柱是多么迫切的想要建功立业啊!我甚至曾经恍惚间看到两个少年站在群山之巅挥舞着双臂,仰天高喊着:“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爷爷,我们虽然处在不同的时代,中间又隔着悠悠岁月,但是都曾同为少年,唯一可以跨越时空产生连接和共鸣的便是一颗赤子之心。
除了想要建功立业,那段日子你们也在一起分享着彼此内心的喜怒哀乐,两个少年常常在深夜里对着满天星斗陷入思念和惆怅。
“哥,我答应俺娘了,打完仗回去我要给她重盖个窑洞,俺娘怕冷,现在住的窑洞一到雨天就遭殃了。”
即使过去将近半个多世纪,这位伙伴的话还依然常常挂在您嘴边。也许这里面有您太多的惋惜和无法释怀。
上党战役正式打响后,各路大军将长治孤城团团围住。此时蒋介石一方面邀请毛泽东主席前往重庆会谈,另一方面又加大火力攻击解放区。上党战役能否取胜直接关系着国共两党的和平谈判。
双方的兵力和战备悬殊很大,对方是清一色的美式装备,我们却是小米加步枪和汉阳造。令人欣喜的是,您和铁柱因为在部队的优异表现被安排在了最重要的老爷山主战场。
那是您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什么是枪林弹雨,什么是炼狱场,生与死只在旦夕之间,上一秒还和你寒暄的战友,下一秒便倒在你的面前,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敌人火力很猛,可是大家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鼓舞着,战士们像潮水一般的涌上去,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身影在战场上演绎着几乎已被我们忘却的那个成语—前赴后继!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爷爷,也是通过您的讲述,我明白了真正的战争是怎样的无情,军人在战场真实的状态,那是任何抗战剧都无法复制和再现的,生与死在咫尺之遥,坚守和退让在顷刻之间,家国仇恨和民族大义没有无数次的预演和彩排,只是在鲜血淋漓的战场上告诉自己——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在一次和敌人的正面交火中,您的左背不幸负伤,由于失血过多,身体已经虚脱到无法站立,您强忍着疼痛翻滚到舍利塔下,用尽最后的力气伏击着敌人,一枪,两枪…,直到打完最后一颗子弹。
血光中,您瞥到了前方的铁柱,他的脸已经被灼烧的几乎看不清楚了。就在那一瞬间,你们四目相对,几乎同时缓缓的举起右手,举到齐眉处,向彼此敬了最后一个军礼。
上党战役结束后,您因抢救及时侥幸活了下来,后来又转战河北、山东等地。可是您的兄弟却永远的留在了那片战场上。
爷爷,过去这么多年了,一想起这些,我的胸中依然跳跃翻腾,顿生出荡气回肠之情愫。你的剑眉星目、磊落胸襟此刻竟和我的灵魂合二为一了。
我很庆幸少年时就受到了您的熏陶,我对那段红色历史的记忆不在博物馆,不在浩如烟海的书籍里,而在你的言传身教之中。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虽无建功立业之才,但正直而善良,这一切的来源便是您。
退伍后您成为了一名教师,也许是军人出身,对学生的管教极其的严格,尤其重视他们的思想教育,您常常不厌其烦的给学生们讲述党的光辉历史,一件件重大的历史事件在您的讲授下变的生动而形象。
您的学生后来遍布全国,他们也很争气,一个个在各自的岗位发光发热,清一色的成为了共产党员。犹记得那时您的学生每年来家探望,临走时您总会送给他们汪曾祺先生的一句话:“愿你们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
年少时,我不甚理解这句话,以为这仅仅是一种莫忘师恩的告诫,回顾您的一生我才懂得,其实是希望他们永远记得入党的初衷,不忘党恩,因为您的一生始终践行着这句话。
“我是农民的儿子,从大山里来到城市过上了今天的好日子,这都是党给我的,人不能忘本啊!”
我知道,六十年代闹饥荒的时候,您一个人养着家里六口人,后来我的两个叔叔因为先天性心脏病不幸夭折了,这也成了您一生无法释怀的痛。
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那时您的工资待遇高,家里的条件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家庭,可是您却依然保持着一个共产党员艰苦朴素的作风,常年穿着那件已经洗的发白的中山服,还常常告诫我们生活要简朴,不能搞浪费。我那时不能理解你的老思想,还和您产生过激烈的辩论,如今想想,实感愧疚。
爷爷,与您在一起的日子,深深印在脑海的都是那些小之又小,微之又微的片段。
还记得那些年亮剑热播的时候,您就像个老顽童,每天守在电视机前等着您最爱的李云龙,或高谈阔论评议一番敌我态势,或怒放冲冠大骂日本鬼子,有时看到意兴盎然,恨不得钻到电视机里和鬼子决一生死。
97年香港回归交接仪式之时,你拿出了早早准备好的鞭炮庆祝,兴奋的像个孩子。虽然您从没有去过香港,但你深深地懂得,那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祖国统一,是每个中华儿女的共同夙愿,更是中国共产党的无上荣光。
08年汶川地震之时,一生节俭的您默默的给汶川灾民捐出了一千元钱,我打趣的问您:“这回不小气了?”您和我做了个滑稽的鬼脸,我知道那个表情之下的意义!
一朝入党,终生为党。每一次国难当头,您都义无反顾的的贡献了自己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的的微薄之力。
最让我动容的还是99年阅兵之时,您坐在电视机前看到国旗升起的那一刻老泪纵横,向着国旗献上了您虔诚的军礼!百年之巨变,历史用无声的逻辑证明了您最爱的那首歌词——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种感情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从无到有的巨变是不会真正懂得的。很庆幸,您经历并见证了这一切。
您曾说过:“人活着就是一个越活越有敬畏感的过程。”时间愈久,这份党员的信仰便扎的越深。
爷爷,我想说声对不起,作为您的孙子,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成为一个共产党员,这也是您一直期盼却没有等到的。斯人已逝,生者如斯,这些年,我终于懂得了青春不是桃面丹唇,而是找到自己的信仰,并为之奉献!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在去年我终于成为了入党积极分子,并积极地投身于尖草坪疫情防控的第一线,这是我的职责,更是对您的一种告慰!
信写到这里,心境里多了几分澄明与豁达,竟生出几分清华之气,如月光皎皎,悬于心上。
您生命垂危之际,依然不忘的是党,有好几次我分明看到你的眼里饱含着热泪。其实,我从不想以英雄定义您,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尽量想避开那些盛大浮夸的词汇,你的一生始终朴实无华,就像一碗煮到刚刚好的白粥,小火慢炖,大味至淡。直到弥留之际,您唯一的夙愿便是可以让自己的骨灰埋在故乡。
每每想起您的一生,我都觉得信仰这个东西并非豪言壮语,也未必一定要以鲜红的热血去实践方显神圣。有时候,它只是一种沁如骨髓的初心。
爷爷,还有一个月,您终身为之奉献的,热爱的,景仰的,从少年到白头始终坚守的中国共产党就要成立一百年了!
您泉下有知,如今泱泱中华在党的领导下正迈向更伟大的历史征程。无数的共产党人依旧如您一般为它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一百年,是一座丰碑,也是新的历史征程。
爷爷,不知道人有没有来世,不知道您有没有见到少年时的那位伙伴铁柱。如果有,希望您把建党百年的消息告诉他,也告诉无数个党和共和国的无名英雄,他们的墓地甚至没有石碑和鲜花。
希望这封信您早些看到,七一那天,如果想和我一起为党喝彩,就在您种的映山红上开出一朵花!
孙儿
写于2021年5月19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