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转眼间岳父大人已经离开我们一周年了。庚子年十月十八日，是岳父去世一周年纪念日。岳父家人以传统的香花果烛之仪，在岳父生前住处大厅备办一桌饭菜，点上香烛，焚烧金楮，拜请岳父在天之灵前来享用蒸尝。传统的仪式，是望云思亲，是家人对逝者亲人的怀念，是对长者远去寄托哀思。同时，为逝者尊长做对年（周年祭）的纪念，也是逝者儿孙家人的一次大团圆，因为，大家平时都很忙，为了生计，各奔前程。今天，为了给亲人做纪念，大家都在百忙中不辞辛劳，聚集在一起，共同怀念逝者先人，慎终追远。

庄严简朴仪式表达缅怀，氤氲香雾弥漫哀思。触景生情，岳父生前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如同电影蒙太奇一般一幕幕闪现在我的眼前。

商海横流，全民皆商。九十年代初，我也鬼使神差般地毅然决然下海经商。机缘巧合，也出自于对我的爱护，岳父也从县外贸公司提前退休，来到我的公司帮忙。于是，有机会与岳父朝夕相处了几年。渐渐地我对岳父的人生经历、性格脾气、兴趣爱好、三观思想等都有了比较全方位的了解。

岳父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在抗战大背景下，与左邻右舍绝大多数的家庭一样，他的家庭经济也是比较贫困拮据的，他的童年生活也是比较艰辛的。我一直在想，岳父身材瘦小羸弱，可能与其童年物质匮乏的生活息息相关。

现在的十六岁少年，应该都在课堂里埋头攻书。可那时候，想读书是天大的奢望。为了生计，岳父十六岁就到坵钟（现在霞美镇的一个村）糕饼店学习做饼。离家十多里，往返还得靠走路。做学徒，没少挨骂，没少受罪，起早贪黑，忍饥挨饿。若干年后，岳父回忆起这段刻骨铭心的辛酸往事时，我观察到他的眼角还噙着泪花。

童年的艰难，少年的历练，练就了岳父超强的学习能力和灵巧的动手能力。阅历带来了聪明，勤奋造就了智慧。正如人们常说：“注意力在哪里，成就就会在哪里。”

从六十年代末一直到退休，岳父一直在县外贸公司工作。在外贸公司工作的时候，公司或者同事有电器出现小问题小故障，都会找岳父去维修。岳父姓施，大家都亲切地称呼他老施。知道老施心灵手巧，无所不能。有什么家电需要维修的，大家都请老施帮忙。只要有时间，岳父都乐意帮助人家，不辞辛劳，因而也广结人缘。岳父没有学习过物理，没有学过电学，然而卡式三用机、收音机、电视机、洗衣机……自学成才，无师自通，如同万金油一般无所不能。

来我公司的时候，他已经年近六旬了，但是仍然比年轻人更加善于钻研业务，对于机台上的继电器、接触器的更换，对于切粒机，破碎机的电路情况以及刀片的更换，对于备用电机的发电以及并网，对于万能表以及其他工具的使用，他都能在短时间里理解原因理和熟练掌握有关技术。有时候，我对于他这方面的才能表示由衷钦佩，当面赞扬他。他却说：“没什么，只要你想学，肯钻研，一学就会。你不会，是因为你没有动脑筋学习，没有钻研。”几十年过去了，言犹在耳。遗憾的是，对于电，对于电路，对于机台，我望而却步，我缺乏钻研精神，缺乏动手能力，至今仍然停留在一知半解之中。

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是岳父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那个年头，国家需要外汇，可那时候的我们，能够拿什么出口创汇呢？别的拿不出，只能依靠传统的农业和手工业，依靠物美价廉的农副产品，通过广交会的平台出口，以出口东南亚为主。由于岳父学习能力强，肯钻研，业务精湛，得到公司领导的器重，八十年代初，岳父升任县外贸公司土畜股股长。此期间，他做的生意包括精美手工艺品漆器竹器藤器（如栲栳、神篮）等，农副产品如洋葱、寿面等，那时候他做的生意风生水起，在公司中享有较高的声誉。工作中任劳任怨，他努力为公司积攒丰厚的利润，也为国家创造不扉的外汇储备。

到了九十年代后，外贸出口全面放开，企业可以自主出口，不再由县外贸公司统一组织货源出口，县外贸公司业务日益受到私人公司蚕食，业务日渐萎缩日益式微。

与此同时，私人企业则是在夹缝中求生存。我下海伊始，以加工塑胶造粒为起步。流动资金有限，常常捉襟见肘；客户资源有限，很少有可选择的余地；人才资源有限，没有任何的专业技术人员……在这种举步维艰的情况下，有时候是在“蛮干蛮闯”碰运气，岳父常常为我捏一把汗，担心风险，担心血本无归。有时候他还自嘲：“皇帝不急太监急！”

对于如何做生意，岳父无疑是个行家里手。然而，私有企业，存在着不规范的无序竞争。你若正经八百地做，没生意；你若放手一搏，又怕“肉包子打狗”。按照岳父做生意的原则标准，我将走投无路！为了生存，我不得已而为之。在旁的岳父也常常为我担心受怕，我没有说出来，但是我至今依然感激于心。对于岳父的关怀，当时偶尔还有会情绪。后来，等到我岁数大了，我更加理解岳父的良苦用心。

我与岳父的生意观念往往相左，有时不免有些龃龉。常言道：“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出角来反怕羊。”的确如此，由于各自受教育的情况和出身不同，对人性的理解也有所不同。我出身于教师，骨子里“人性善”的思想多一些，岳父十六岁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对社会残酷现实理解更加透彻一些，所以他的世界观里“人性恶”的成份多一些。人性善还是人性恶，在这些重大的哲学问题上无所谓谁对谁错，有时候是模棱两可，有时候是兼收并蓄。岳父时常耳提面命，面授机宜，常说：“让你雇佣的人，都不仅仅只为了工资，还掂量着能否挣到外块……”殷殷教诲，如在昨日。二十多年过去了，后来的实践证明，岳父说的话极具前瞻性。而我的理解则是大胆实践，勇敢向前。许多情况，防不胜防。我深有领悟，为什么闽南方言说“做生意是土地公钱。”

无论如何，岳父对我的事业起步是有帮助的，如今，除了感激就是铭记和怀念。

退休后的岳父，按理说可以过着含饴弄孙，享受清福的幸福晚年，可是天不作美，不知道何时开始，岳父患上帕金森病，不得不与缠身病魔作顽强斗争。

岳父生活朴素，克勤克俭。工作和生活的计划性强，做事认真严谨。年纪大了，心中仍然时刻记挂如何为子孙谋长远，谋幸福。我从岳父身上，潜移默化地学到了不少大有裨益的生意法则和人生体验。

己亥年正月初一下午，岳父岳母带领一家人来到我家，惠然亲情闲谈茶叙。我看岳父的手不停在颤抖，步履蹒跚，脸上带着病痛的苦楚，我顿时为之黯然神伤。临别时，岳父握着我的手，不无悲伤地说：“他们说话很大声，很吵！……我越来越虚弱了，看来我今年吃不会过……”我安慰他，希望他好好照顾自己，带病延年，争取多吃几年！末了，他向他曾经住过的宿舍、劳作过的车间和办公过的地方投去最后一瞥，与往事作诀别，依依不舍地缓缓上车。这个镜头，如今想起来真让人泪目。“今年吃不过”，一语成谶。岳父遂于己亥年十月十八日病逝，享年八十一岁。

岳父患帕金森病多年，生活很难自理，但他倔强顽强，能够自己动手的，就绝不麻烦别人。少给儿孙添麻烦，多为儿孙做点事。这是他晚年的想法，在这一点上，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这是翁婿之间的无声默契之一。

谨以以上几段文字，追思岳父，感激岳父曾经对我的帮助和提携。往事如烟，岳父未远。愿岳父天堂里享清福，无灾无病，幸福无烦恼！

                （写于2020年12月2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