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茶楼


你可曾听闻过小茶楼?

那是一座没见过茶楼主人,却一直在招跑堂小二的茶楼。


阿生有幸成为楼里的茶客,对其有所见闻。

茶楼坐北朝南,坐落在闹市里最繁华处,楼高三丈,分三层,一丈一层。

极目远望,一层为青石墙,辅以青石瓦,二层为乌木墙,辅以朱红檐角,三层为绿竹墙,辅以素色茅草屋顶。

待到近处,透着古旧气息的木门以及木门两边立着的雕花镂空石柱便映入眼帘。

石柱上镂刻花纹中镶着一副门对:‘望来去,闲云野鹤,居无定所;念往昔,镜花水月,得过且过’,门楣上挂着一块不规整木板,挥毫写意的刻着扭曲的四个字‘进来坐坐’。

余光瞥见一缕流苏,视线沿着流苏向上移动,便见了全貌 ,一面旌旗,上面躺着与木板上如出一辙的慵懒字迹“小茶楼”。

阿生爱茶胜于爱酒,故见茶楼,便挪不开脚。

于是阿生走上前,拉动门上嵌着的玉质门环,门无声而开,跨过门槛便进入茶楼。

进入茶楼后,入眼所见是摆放随意至极的石桌石凳。

楼里极为宽阔,视线难免会被这毫无章法的画面所吸引。

彼时东南方传来轻微脚步声,看过去,却是一容貌俊逸,着灰布麻衣,腰间别着一把折扇,肩上搭着一块白布的茶楼小二。

小二走到阿生身边,面色冷然,一双灰白色的眼眸带着询问,看向阿生。

阿生心下不解,这是何意,思索片刻,尝试着问道“这可有适合浅饮的茶?”

小二不答,只躬身,伸出手臂指向身后不远处账台旁边的楼梯。

阿生向楼梯走去,一步三回首,只见小二在阿生走向楼梯后,转身走回账台里,拿起毛笔,在一本账簿上写着什么。

阿生从未见过这样的茶楼,想问些什么,但心生怯意,不敢出声询问,便踱着步子走上楼梯。

楼梯由青石板搭建,踏过第十阶,转过弯,换做绿竹竹节搭建。

拾级而上踏上最后一阶,竟直抵三楼,入眼皆是盈盈绿色。竹韵悠然,雅意天成,着实是个喝茶的宝地。

三楼与一楼格局相差无几,只是与一楼摆放毫无章法的石桌石凳不同,三楼陈设俨然,桌椅皆为竹制。

许是来的甚早,此间除去阿生再无一人。

阿生选了靠窗处落座,望着窗外云卷云舒,目光落在窗外朱红檐角下垂挂的木质悬铃,忍不住倾身附耳听那悬铃在风中做何等响声。

只听那木木相撞若僧人手中轻敲木鱼,入耳空远而清灵,使阿生心中感受到仿若少时沉于书海的般宁静。

阿生脑海中不由浮现十年苦读,豆灯点书山,文海栖草榻的光景。

那是云栖县西南边一处偏僻人家,小小的院子,木篱墙。

木门土墙与茅草屋顶搭建的一间屋子,糊着纸半掩的木窗上整夜映着如豆般的灯火。

屋内着一身浅蓝色粗布衣裳、埋首在一摞书卷中的阿生,以及端给阿生一碗热面后出门采摘桑叶的爹娘。构成了阿生心海中最为温暖的画卷。

阿生总在爹娘出门后望着桌边笔架上挂着的金玉狼毫笔出神半晌,然后将油灯吹熄,借着破晓的微光沉入书海。

直至天光大亮,阿生起身去往县里最西边的学堂。

学堂里老先生正考校前日留下的课业,学生们排着队背书。

学堂外,因曾经贪图玩乐不思进取,被老先生赶出学堂的阿生,在学堂敞开的窗下,席地而坐,以箱为案,一边温习,一边等老先生讲解新内容。

老先生讲课虽枯燥乏味,但贵在详细易懂。阿生奋笔疾书。

下了课,学生们相继离开学堂。

阿生收起笔墨书本,回顾着老先生讲的内容。起身时撞入一双盈盈水眸里。

是云栖县最大的酒楼木西楼苏掌柜家的女儿,苏棠。

苏棠穿着暖黄色小衣,梳着榴花小髻。对上阿生眉眼,笑的弯了眼“阿生,我娘说前些年埋下的花酿今日可以启封了,你随我一起,带回去一坛。”

阿生低低应了声“好。”

苏棠立即翻窗而出,抓起阿生的衣袖,两人一同跑向木西楼后门。

木西楼后院,苏棠和阿生推门而入时,苏萧氏正拿着小铲在廊檐下挖埋在地里的花酿。

两人上前帮苏萧氏一起将花酿挖了出来,一人捧了一坛,离开了木西楼。

苏棠陪阿生将一坛花酿送回家中。阿生陪苏棠捧着一坛花酿去了嬉蛐坊。

嬉蛐坊,一手持折扇的少年带着侍从在门前和两人打着招呼。

那少年正是云栖县现任知县秦知县家小少爷,秦青,也是阿生和苏棠要找的人。

苏棠将捧着的花酿往秦青怀中一递,道:“我娘前些年埋下的花酿,现在喝正好,这一坛送你的。”

秦青一手托着花酿,一手打着折扇。笑道:“巧了,前些日子,得了些蟹子,花酿配蟹子,味道一定不错,走走走,去小别院开炉灶了。”

一行三人向别院走去。

别院里,三人喝着花酿,剥着蟹子。

苏棠一边往杯里续花酿,一边对秦青道。“你再不去学堂,老先生又要给你爹递拜贴了。”

秦青正拆着蟹壳,闻言笑了笑:“我去了,这拜贴,等年底他老人家还是要递的,不去还能得半日闲,岂不美哉。”

苏棠闻言忍不住轻笑。也拎了一只蟹子来拆,秦青将剥好的蟹子分给苏棠和阿生后。偏眸看了看嘬饮花酿的阿生。

开口道:“说起来,阿生你最近属实寡言少语了些。”

阿生放下花酿,又尝了尝蟹子,才应道:“倒也无事,只是近日课业繁重。”阿生说罢浅浅的叹了口气。

苏棠打趣道:“阿生这是准备孙承祖业了,老先生很是欣慰,只是不知老先生何时才愿意掀过去那个坎,让你进学堂。”

阿生无奈的摇摇头表示不知,秦青在一旁奇道:“阿生何时起对考取功名一事如此上心,自从阿生你废寝忘食背书,我这少了玩伴,甚是无趣。”

阿生回道:“爷爷年纪大了,我总该替我爹娘尽尽孝的。好了,快趁热吃,蟹子凉了再热,可就没这个味道了。

秦青品了品蟹子道:“要我说,还是上一回的云螺味道更鲜美些。”

阿生应道:“下次我再带些来便是。”

……

别院里,三人笑谈声不断。

小小一坛花酿散发着清香,混着蟹香味飘到阿生眼前,化作一缕清幽茶香,扑在阿生脸上,将阿生飘远的思绪曳回。

阿生回眸看向桌面,一壶热茶,一只杯盏。

小二已来过,阿生却不曾察觉。

热气腾起的浅绿色茶汤静卧在竹杯中散发着雨后竹林里的幽香。

抿上一口,细细品尝,涩然席卷舌尖后回甘,清香入喉,沁脾舒心。

阿生在心底叹道,好茶!

忽而,细微悉索声窜入耳中,阿生举目看去,诧异不知何时这楼中竟又来了许多茶客。阿生耳边浮起茶客们的絮絮低语声。

阿生愣神听了半晌,漠然颔首将杯中茶饮尽,再回眸,欲将心事轻舒。却被账台里倚在窗边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那人墨发散落垂过修长背脊,只轻拢一缕系着飘绿发带。一身墨色衣袍,绣着银线竹纹。身姿挺拔俊秀,如玉高雅,似竹清贵。

令人心生畏惧而又无限神往。

许是感受到阿生不加掩饰的目光,那人竟转过身来。

阿生恐生唐突,忙错开眼,颔首执竹杯作饮茶状,心神游丝。

匆匆一瞥间,见那人墨色衣袍披于肩上,里衣着一袭银白长衫,袖口与领边皆为金丝滚边,腰间系着一只巴掌大的冷玉算盘。

清瘦面颊上,薄唇噙三分笑意,清眸现三分不羁痞色,手随意搭在腰间,一身高雅清贵瞬间散尽,整个人散发着十足慵懒肆意的气息,端的是雌雄莫辨

阿生好奇一人怎生得如此矛盾,忍不住抬首将目光再次投向账台边,那人身姿形容一如一瞥时所见,那双清眸却并未看向阿生,而是看向楼梯处。

阿生逐目而去,小二正踩着最后一阶楼梯,踏上三楼,端着新沏的热茶走向一桌又一桌茶客。

恍惚间,阿生似瞥见小二身上沉重麻衣,浮起一片衣角,仿若与旁人擦肩而过。

然环顾四周,众人皆置若罔闻,不由叹息,自己竟神思恍惚至此。

阿生敛起思绪,忽觉天色已晚,一壶茶已尽,阿生念及家中无一人,惟恐遭窃,遂留下微薄茶钱,匆匆起身离去。

阿生去时瞥了一眼账台,那人不知何时又倚着窗,背影高雅清贵依旧,让阿生以为先前所见皆为错觉。

夜色下,阿生信步而归,腹中茶若酒令人微醺染上醉意。

身形几分踉跄,步履几分迷乱。

待行至家中,阿生从草榻下摸出一只散着微光的木盒,里面盛着阿生饲养的萤虫。

阿生将盒子捧上残旧木桌,掀开盖子,莹莹微光,瞬间驱散一室黑暗。

木桌上铺陈书卷,与那一只金玉狼毫笔,是阿生现存所有家当。

那些年的悬梁刺股,犹似在眼前飘荡,阿生摇头晃去眼前模糊景象,俯身将书卷收拢,用衣襟裹起,安放在草榻上石枕边。

夏夜即将逝去,阿生寒舍渐生凉意,念及此,又转身回到桌边捧起木盒,向屋外走去,放萤虫回归自然。

看着那一抹抹微光隐入黑暗,阿生心中惟愿萤虫能寻到温暖之地,安度余生。

身边没有了光亮,阿生摸索着回到屋子里,蜷卧在草榻上,和衣而眠。

虫鸣与蛙声随风潜入梦。

见风暖马蹄徐,芳草缠布履。举乡同庆,宴宾尽欢愉。旧友重逢,论叙古今笑谈浮尘。又遇青梅竹马,那二人举案齐眉共赴余生。

梦醒皆是空。

纵使那梦过于美好,过于令阿生神往,也无法让阿生继续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阿生醒后嗤笑出声,自己在妄想什么呢。

天未彻明,迫于生计的阿生起身坐到木桌前,就着熹微晨光整理着拿去集市上卖的手抄书籍,日子浑浑噩噩的过着,恍惚中不知时日。

阿生再次来到茶楼,粗略估计应已是十日后。

正值初秋时节,阿生所着单薄衣衫难阻凉风来袭。

阿生走入茶楼,欲以一壶热茶,驱散一身凉意。

依旧是三楼靠窗处,依旧是上一回所见那些茶客,阿生依旧听着空远而宁静的悬铃,陷入回忆。

木西楼二楼靠窗的隔间里,苏棠、秦青与阿生三人聚在一起,磕着瓜子就着清茶,等着酒菜。

秦青笑问:“阿棠下个月就及笄了,想要什么礼物?”

认真剥着瓜子的苏棠反问:“想要什么礼物都成?”

秦青不以为然:“自然。”想了想又补到:“咳,在我能力范围内。”

苏棠思衬道:“县里北边有一块地,-被人买走建客栈去了,听闻买主与你是旧识,帮我搭个线,建三层楼,分我一层,建楼的钱我来出。怎样?”

秦青听完放下瓜子,拍了拍手:“那块地,我知道,我可以叫那人转卖给你,价格好说,条件嘛,楼建成以后,赚的利,我四你六,如何”

苏棠想了想,开口道:“阿青还是这么奸商,不成,我八你二。”

秦青把剥好的瓜子放在苏棠面前的盘子里,展开折扇道:“都说我是奸商了,我四你六,不能再少了。”

苏棠道:“真不能?我记得,上次考校,你跑去嬉蛐坊斗蛐蛐的事,秦伯伯好像还不知道……”

秦青闻言立刻收拢摇着的折扇,改口道:“成成成,你及笄之礼,你说了算。我二你八,行了吧。我说苏掌柜,等过账的时候您高台贵手,给我留口饭吃啊。”

苏棠噗的一声,掩唇笑出声来。:“阿青静会说些俏话,放宽心,不会亏了你。我去看看梨花酿煮好了没,若好了,我叫他们把酒菜都布上。”

苏棠离开后,隔间里,秦青瘫在椅子里,捂着胸膛唉声叹气:“哎,钱与美人最是难以抉择。阿生啊,我这胸口有点疼。”

阿生品着茶悠悠开口:“外伤比不得内伤,再说那是你自愿撞上去的。”

秦青撇撇嘴:“不然呢,也不能叫美人去撞别人啊。”

阿生无奈的摊手,表示爱莫能助,转而问道:“你怎么也对考取功名感兴趣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青正襟危坐,略显烦躁。:“是我爹,拿指腹为婚的那一桩亲事算计我。你又不是不知,我娘去世前对我百般嘱咐,不许从文,不许入官场。若不是关系到婚姻大事,我怎么可能任凭我爹算计。”

阿生有些不解:“你很抵触这桩亲事?”

秦青一脸莫名:“不是抵触,而是我早已有心仪之人,不解除婚约,不是耽误人家吗。”

阿生刚想问些什么,就听到隔间外传来酒坛碎裂声。

阿生与秦青起身走出隔间,见到了小二搀扶着的被酒水打湿裙摆的苏棠。

苏棠看见秦青和阿生,脸上扬起明媚笑容:“无事,路滑,小二不小心摔了酒,我已经告诉厨房再煮一坛了,你们先吃菜。我回后院换件衣裳。”说着,苏棠转身离去。

秦青和阿生对视一眼,都不太相信,曾经精灵古怪,现在精明能干的苏棠,会在自己酒楼里摔碎自己酿的酒。

两人回了隔间,秦青拿折扇敲了敲雕花木桌,问道:“阿生,最近酒楼里有什么人来闹事吗?”

阿生摇摇头:“没有,我也许久不曾见过阿棠这般失神模样了。”

秦青无奈道:“那我们只好最近多留意一些了,阿棠现在遇到了麻烦事都不和我们讲了。”阿生颔首应下。

顷刻,苏棠换了衣裳,重新捧了一坛梨花酿,回到隔间时,秦青与阿生二人如往日一般,谈笑风生。

三人在隔间里畅谈,推杯换盏间,酒香清冽悠然。

一月后苏棠及笄宴前日,阿生到木西楼给苏萧氏送布匹。在后院廊檐下,看到了暗自神伤的苏棠。

阿生上前,用许久不曾唤过的称呼轻声问到:“堂姐,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苏棠抬手用罗帕拭去脸上的泪痕。戚然看向阿生,勉强笑了笑:“无事,就是想起心事,有些感伤。过几日,会好起来的 ”

阿生看着清瘦了许多的人,才意识到许是月前隔间里自己与秦青的谈话被苏棠听了去。

思索后有所猜测,便试探着问到:“堂姐说的心事,可是与阿青相关?”

看到苏棠点头,阿生不由失语。

一时间,廊下一片寂静。

等苏棠缓和许多,敛起愁绪。笑着道:“明明我是做堂姐的,这会儿却是你这个做堂弟的来宽慰我。天色不早,你快些回去罢,明日来可别忘了给我带及笄礼。”

阿生看着起身准备离开的苏棠,将人拦下,迟疑着道:“堂姐,北边那块地你还记得吗?”

不过一月之久,苏棠自然记得,不知阿生这时提起是何意,颔首问到“怎么?”

阿生轻笑道:“堂姐与阿青之间 ,必是有些误会,北边那块地本就是阿青买下来准备作为及笄礼送给堂姐的。”

苏棠愣住了,有些疑惑不解,蹙眉道:“当真?可那日已经是我第三次从他口中听到已有心仪之人,想要取消与我自幼定下的婚事。”

阿生闻言,敛了笑意:“自然是真,堂姐,你我都知道阿青他不是那般滥情之人。不若过了明日及笄宴,我们一起去寻阿青,问个明白?”

苏棠道垂眸半晌,抬眸道:“也好,问清楚也好。”

栖云县的及笄礼是寻常家宴,没有外人在,阿生娘亲是苏萧氏嫡亲的姐姐。两家人多有往来。

第二日两家六人一起为苏棠办及笄礼。礼成后,围坐在饭桌前,共享家宴。

酒过三巡撤下酒菜,换上茶点,两家长辈相谈甚欢。

阿生与苏棠两个小辈一起离席,前去寻找秦青。

两人在嬉蛐坊门前见到了秦青的侍从,从侍从口中得知秦青去了隔壁街上的乐伶坊。

乐伶坊是云栖县的歌舞坊。

阿生和苏棠转而向乐伶坊走去,方走过街口,苏棠倏然停住,低低唤道:“阿生,我们回去罢,我、不想去问了,就算他心仪别的女子,同时还心悦于我,我也不愿再去与他续这桩婚事了。他想退便退罢,我还有爹娘需要照看,还有酒楼要打理,分不出心神与她人去争一个心不在我身上的阿青。”

阿生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站在街口单薄却不显柔弱的女子,喃喃道:“堂姐…”

苏棠笑笑,眼角有些湿润“走罢,阿生,我们回去,”

阿生不懂到底情为何物,竟叫堂姐与好友皆变了模样。

只得应了句好,同苏棠一起回了木西楼。

那日以后,阿生与秦青都在为考取功名而忙碌着,苏棠忙于打理酒楼,有意避着秦青与阿生,三人聚少离多。

直到

一场暴雨引发了山石滚落,带走了阿生去山上采摘桑叶的爹娘。

葬礼上,阿生抱着爹娘牌位,拿着引路幡,红着眼眶。

来参加葬礼的秦青与苏棠皆是满目悲伤,陪着阿生从灵堂一路到坟地,看着阿生爹娘下葬。

葬礼结束后,三人又一次聚在木西楼隔间里。

苏棠掩面而泣,秦青沉默的喝着酒。阿生一言不发垂眸坐在一旁。

良久,阿生抬起红的仿若沁血的眼眸,起身向隔间外走去。

秦青与苏棠一同拦到:“阿生,你去何处?”

阿生头也不回,只嘶哑着嗓音回到:“我,无事,去看看爷爷,堂姐,阿青,我知逝者已逝,自当节哀顺变,你二人不必挂心于此。”

阿生走后,隔间里传来苏棠痛哭声:“阿生总是这样,明明阿生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啊。”

秦青在一旁安慰苏棠道:“阿棠,别难过,阿生只是不想被我们看到他狼狈的样子罢了。”

阿生在隔间外稍作停留后便离开了。

身后木西楼里的喧闹与嘈杂渐渐远去,沉重的气息压的阿生喘不过气。

“滴答”

水滴滴落的声音划过,阿生眼前一黑,再睁开眼便看到眼前桌上放着一壶热茶、一只竹杯、阿生上一次留下的微薄茶钱以及转身离去的小二。

那是阿生的银钱,和他人的不一样,古旧而沾染着劣质墨渍,阿生一眼便认了出来。

“请留步”阿生一边拭去脸上清浅泪痕一边出言唤住小二,见小二停步回眸。阿生指着茶钱迟疑道“这是何意?”

本以为会如初见时得不到回应,不曾想小二看了一眼银钱,语声含笑说了句“这儿不收茶钱。”后施然转身离去。

对此阿生诧异不已,欲起身追问些什么。却见小二又不知从何处,端了一壶热茶,两只竹杯,在靠近墙角处空桌落了座。而后小二将两只茶杯倒满,不时看向楼梯处,似在等什么人。

那悠然自得的姿态,是身为茶楼主人才会有的从容,而此刻这位茶楼主人正在等一位前来赴约的茶客。

阿生好奇既是小二又是茶楼主人的人,所等茶客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忍不住频频瞥向那一处,耳边不时传来其他茶客的低语。

这很是怪异,阿生所见,茶客们没有开口言说,但阿生确确实实听见了他们的低语。

应不是恍惚中的错觉,那些低语阿生从未听过,关于小二,关于茶楼主人。

“主人家对小二哥可是青眼有加”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小二哥不开眼,主人家多好的人哟”

“哎我等以茶代酒,聊以宽慰,也算是一份心意”

“可惜,可惜”

接着阿生就瞥见茶客们皆向那个倚在窗边,在阿生看来雌雄难辨的人举杯,阿生不明所以,但也学着他们,向那人举起茶杯。

那人如上一次阿生所见,慵懒肆意倚在窗边,唇角勾着慵懒弧度,眸中含笑望着那一处墙角。

在茶客们举杯时,那人似有所察觉,收回目光,清眸转动,俯身从账台里抓出一只看不出质地的黑色茶壶和一只与腰间算盘同色的冷玉茶杯。

倒满后,那人唇边笑意愈发慵懒,向茶客们回举杯盏,徐徐饮下,随后将茶壶与茶杯放在账台上。转身去看窗外,留给茶客们高贵清雅的背影。

阿生学着茶客们轻抿一口茶,将茶杯放下,有些出神。

原来小二不是茶楼主人,倚在窗边那人才是。

念及茶客们所言,小二与茶楼主人间有所牵系,阿生不由再次向墙角看去,见小二依旧一人独坐,一人独饮。他等的人不来了吗,阿生如是想。

耳边茶客们的低语声渐隐,楼中重归寂静。

阿生捧着茶杯,想起滴入杯中的泪,感叹已过去许久之事,如今回忆起竟还能感伤至此。

忽而悬铃声再次响起,阿生眼前浮现一幅幅朦胧画面,如走马灯般旋转而过,阿生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愣怔想,这些人是谁呢。

忽然一张熟悉至极的面容划过,阿生迅速将那个画面抓住,努力辨认那人到底是谁。

却只看清了一双沁血的眼眸,只听那人声音嘶哑,问着对面的老者:“爷爷,为什么?”

老者佝偻着身躯,眸中浮现浑浊水色,显得格外苍老“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是天灾罢了,世间本就没有所谓的桃源,若有,那便没有人祸,没有人祸,便会有天灾。”

那人紧握双手道:“我不信。”

老者站起身,叹到:“你不能因有所怀疑,就将自己的胡思乱想安放到一场意外中 ,为了逃学与我争执的你到底因何改变主意,我不想知道,考试将近,你回去多背书,别再想这些事。”

画面一转,依旧是那人,眼眸不再沁血,却布了一层阴霾。那人对面站着一名妙龄女子。

只听女子开口道:“我要成婚了,夫家是先前同我争地的那一个,是隔壁县里人家,他心悦于我,愿意入赘,我爹娘很满意。”

那人蹙着眉头问:“那你呢?你满意吗”

女子苦笑着回到:“自然是满意的,品貌俱佳,家底丰厚,这样的夫婿,如何能不满意呢。你不知,阿青他为乐伶坊那名女子赎了身,带回了秦府。算了,不提也罢。日子定在放榜后第三日,姐姐相信你定能高中,到时双喜临门,也是县里一桩佳话。”

阿生正欲听那人如何回应女子,不想又换了另一个画面。

那人与一同龄男子走在街上,男子手摇折扇,端的是风流倜傥,那人仿若失魂,在男子身边走着,忽而想起来了什么,启唇问到:“你到底是怎样看我堂姐的?”

男子摇着折扇,悠悠哉哉:“我心悦阿棠啊,这你不是知道的吗?”

那人眉心倏然皱起,疑问到:“那你可知自幼与你定下的那桩婚事是哪家千金?”

男人摇头:“不知道,我爹没和我讲过,我只知道有这样一桩亲事,我是要娶阿棠做妻子的,怎么能与别人定下婚约,我爹已经同意,此次考试结束,只要榜上有名,便取消那桩婚事。”

那人又问:“你又为何将那乐伶坊的女子赎身后带回秦府?”

男子回到:“自然是为了给我爹添堵,你今天怎么这么多疑问。”

男子话音未落,便被那人推了一把。男子刚要发作,便听那人道:“我记起有东西落在方才的摊子那了,有些事要向你问个明白,你先回去等我,我去去就回。”

男子嘀咕着:“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随即又冲那人喊到:“好,我在客栈等你。”

阿生眸光追着那人,想看清那人去了何处。

画面再转,那人与一个隐在暗处看不出形容的人,对面而立。

那人布满阴霾的眼眸,又浮现些许血色。还未说些什么,暗处的人便转身离去,那人紧追其后。

之后阿生眼中布满你追我赶的画面,正看得津津有味,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缥缈人声“阿生,记着,再见到我,离远些,不要靠近,切记,切记。”

阿生瞬间从纷乱画面里回过神来,暗想,方才所见是什么茶余节目吗?可也不曾见戏台搭在何处,那警示的话语又是何人所言,竟丝毫不曾记得,奇哉怪哉。

眼见天色又暗,阿生忽然发现茶楼里只余阿生一人,一众茶客、茶楼主人和小二不知去了何处。

阿生笼着袖,踟蹰着,这不收茶钱,收何物呢。

等了半晌,不见小二与茶楼主人,阿生便将茶钱再次留在桌上,起身离去。

阿生回到家中,借着月色铺陈笔墨。

近日阿生新接了许多捉刀营生,赶在天亮前写完,明日便能得少许银两,在入冬前换一身厚实衣衫。

第二日阿生得了银两后又将送信给驿使的活计揽了下来。多赚了一些银两。换了一块不那么陈旧的墨。

那以后,阿生月余不曾去过茶楼。

阿生再次走进茶楼已是三月后。

那日素雪天落,阿生来到茶楼前,伸出红肿手指拉住玉质门环,开门而入。

抬眼间被眼前所见景象惊住。

摆放毫无章法的石桌石凳间或站或坐着许多阿生见过亦或不曾见过的茶客。

茶客们手中皆拿着一支堪比朱砂艳丽的花朵,目光如炬般看向账台后不知何时出现的木质楼梯。

阿生看过去时,茶楼主人正出现在楼梯上,衣着如旧,面上慵懒笑容被微抿薄唇所替代。

茶楼主人手中握着一朵白菊,拾级而下,身后跟着两个抬着木板的茶客,木板上躺着一个人。

他们从阿生身边走过时,阿生才得以看清,躺着的人竟是楼中跑堂小二。

阿生疑惑小二遭遇何事,便随诸多茶客们一起跟在他们身后,看着茶楼主人与茶客们手中花朵,片片花瓣随走动而飘落。

直到走到与账台相对的墙根前,茶楼主人在一张石桌前停下脚步,后面跟着的两个茶客将躺着小二的木板放在了石桌上。

而后茶客们将小二围了起来,相继将手中花朵放置在小二身侧。

阿生看了看手中不知何时从何处拾来的红花,也学茶客们将花朵放在了小二手边。

指尖不经意间传来冰冷僵硬触感,阿生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参加小二的葬礼。急忙缩回手,拢进袖中。安静如鸡的看着小二被朱红色花海淹没,似裹了一层血色。

而茶楼主人轻轻抬手,却是将握在手中白菊抛落在地,随即转身踏着白菊与红花铺就的小路走向账台后的木质楼梯。

茶客们抬着被红花淹没的小二,离开了茶楼,转眼间一楼变得空荡荡的。

阿生回不过神来,木然的跟着茶楼主人,踩着木质楼梯,踏上二楼。

二楼飘着的茶香,其中裹挟着冷冽松香,将阿生思绪曳回。

茶楼主人不知去了何处,阿生看着二楼陈列俨然的木桌上,一杯杯冒着热气的茶,昭示着这里曾有过怎样的热闹。

忽而,一阵寒气从阿生心底升腾而起,一时间竟想不起哪里习俗是以红花做祭。

未知恐惧驱使阿生疾步离开了茶楼。

阿生以为经此一事,不会再光顾茶楼。

然而不过半月,阿生便再一次来到茶楼前,只因阿生寒舍走水,没了安身之处。天寒地冻,阿生竟是无处可去,想起茶楼小二不知因何重伤身亡。

想着茶楼现在或许需要一个端茶送水的小二,便来此处碰碰运气。

所幸,阿生来到茶楼门前,门上当真挂了一块刻着“招跑堂小二”字样的木牌。

阿生将木牌取下,抱在怀里,走入茶楼。

一楼依旧毫无章法,账台后的木质楼梯已消失不见。

阿生踟蹰着,但想到天越发寒冷。便心怀忐忑拾级而上,来到了三楼。

阿生唇舌蠕动,还未开口,耳边响起了空若悬铃之音。“今日打烊。”犹如口技者之腹语。

且声音甚为熟悉,只是阿生不记得在何处听过。如此诡异,不免心生退意。

然想起来意,阿生将抱着的木牌,朝茶楼主人的方向递了递。

哆嗦着开口道“在下~来~应招~,敢~问~此处~可还招~小二?”

茶楼主人从窗边转过身来,眸光扫过木牌,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阿生不安的等了片刻。茶楼主人走向阿生,将木牌拿回后,空若悬铃之音又一次响起。

“随我来。”

阿生跟着茶楼主人从三楼到一楼,从一楼账台后的木楼梯来到二楼。行至靠窗的木桌旁。

茶楼主人才启唇道“坐”,铃音犹在,却不似悬铃空远。阿生恍惚间记起,这声音,第一次来茶楼前,曾在街上听过。

阿生依言入座,茶楼主人坐在阿生对面,一手把玩着冷玉算盘,一手执茶壶倒一杯茶,递给阿生,姿态端的是肆意慵懒。

只听茶楼主人道“先喝杯茶,去去寒气。”

阿生伸出双手接过茶杯,热气绕上指尖,为阿生带来一丝暖意。阿生想向茶楼主人道谢,却被清脆悬铃声吸引了全部心神。

纷乱画面如潮水般涌向阿生,阿生沉浮其中,抓住了一块浮木,看到了似曾相识的场景,与不曾相识的人。

那是一间客栈里的上等客房,一手摇折扇的男子坐在靠窗小榻上,翻看一本异闻志,对面床上躺着一病弱之人。

只见床上那人似陷入梦魇之中,蹙着眉,而后惊醒。男子抬眸看了一眼,将目光再次落在异闻志上,等床上那人开口问道:“我睡了多久,现在什么时辰?”

男子这才慢吞吞将异闻志收进袖中,合上折扇,回到:“不久,两日两夜而已,现在是午时一刻。”

那人自语道:“两日吗”

男子从小榻上起身行至床边,倚着床柱,用折扇敲了敲那人肩膀:“对,你没听错,你说你,找个东西把自己找水里去不说,还直接找没了人影,我在客栈等了你一整夜都没等到人,第二天考试你还险些去迟,我说,你到底为了什么东西连考试都不顾了,一身水渍进考场,还真敢,等着落榜吧你。”

床上那人似又在出神,男子抱臂瞅了片刻,疑惑道:“你不会是英雄救美去了吧?”

那人好似回过神来,颔首应了声“嗯。”

男子又问:“成了没”

那人欲言又止后吐字道:“没有。”

男子无语道:“不知道说什么好,醒醒神,吃过午饭,一起回栖云县,我去楼下叫酒菜,你速度快些。”

两人酒足饭饱后,那人仿佛才彻底弄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急切向男子问道:“你可知与你自幼定下婚事的女子就是我堂姐?”

男子伸手探了探那人额头道:“这也不烧了啊,怎么,这落水落得你失忆了不成,倘若我自幼与你堂姐便有婚约,我还费尽心思解除婚约做什么,这些年来我又怎么会有苦不能言,心悦她不能亲口言说。好了,快些启程,我想念木西楼的大厨了”

那人看着男子不以为意的转身,白着脸道:“我堂姐,要嫁人了!”

男子手中折扇落地,赫然转身:“你说什么?”

……

画面骤然溃散,阿生抓着浮木,被纷乱画面包裹着,任一幅又一幅画面在自己眼前飘过又溃散。

阿生在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中寻找着熟悉的身影,然而,没有,还是没有,一个相熟者都没有。

只见八字墙前,一人掩面恸哭,许是因榜上无名;朱门外,一人跪坐,痴望喜轿红绸,许又是一对被棒打的苦命鸳鸯;草榻上,一人横卧,身下血浸染草色,许是那人醉酒磕破了头。

包裹阿生的画面于顷刻间消失不见,阿生在一片漆黑中看向手中抓着的浮木,竟是茶楼主人放在桌上的手臂。看清的瞬间黑暗亦如画面来时所见,如潮水般退去。

阿生松开紧抓着的手,感受手中残存着那如海中浮木般湿滑冰冷而僵硬的触感。心中惊疑,口中慌忙道:“抱歉,唐突了。”

半天不曾听到回音,阿生抬起头,只见茶楼主人正就着烛火,心无旁骛的端详着没放在桌上的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一支金玉狼毫笔。

似感受到阿生凝视的目光,茶楼主人转眸看向阿生,开口道:“我知你有诸多疑惑,在为你解惑前,我有一事相问,这支从你袖中掉落的金玉狼毫笔从何而来?”

阿生闻言奇到:“这是我所有?”得到茶楼主人确定眼神,思索半晌后回到“这应是故友所赠。”

茶楼主人将笔还给阿生,又问:“故人吗……你可曾在何处见过我?”

阿生不假思索道:“不曾。”

见茶楼主人一副若有所思模样,阿生问到:“这笔可是有何不妥?”

茶楼主人把玩起挂在腰间的冷玉算盘,道“倒是没什么不妥之处,只是据说在我夭折后,这算盘同青玉狼毫笔曾一起,作为我的陪葬品入葬,看到你拥有这支笔,猜度你或许与我有些渊源,既是你不曾见过我,那便只是其形相似罢了,好了,言归正传,你不适合做小二”

阿生被茶楼主人所言惊得失了神,已不记得诸多疑惑,听到最后一句,唤起阿生对寒冷的畏惧,压过了对茶楼主人的惊惧,不由自主沮丧道“那可招杂役?在下现无处可去,可否收容在下些时日,在下愿以劳相抵。”

茶楼主人正了正身形,开口道“自然,不过杂役自是不招的,茶客来此皆有留宿,不知为何只书生你一人来去如风。”说罢屈起手指扣了扣桌面。

继续道“你身旁那道屏风后便是客房,可供你随意挑选。”

茶楼主人已不在人世一事令阿生听到能留宿茶楼一事都生不出喜悦。

只木然拱手道“不胜感激。”

茶楼主人随意挥挥手,收起冷玉算盘,从袖中取出那只看不出质地的黑色茶壶,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阿生道:“你有何疑惑?说与我听罢。”

阿生没去接茶,只瞪大眼,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哑声问道:“夭折是何意?”

茶楼主人单手支起下颚,打量着明知故问的阿生半晌,直到阿生红肿手指微颤,才开口道:“看来你也不记得了。”

阿生颤声问:“此话怎讲?”

茶楼主人好整似暇道:“这里,可不招待活人,我幼时溺水而亡,初来茶楼时也不曾记得。世人皆传人于何处西去,亡魂便会在何处徘徊,记忆只停留至死前数月,你我不曾记得,也是常事……”

茶楼主人见阿生瘫坐在椅子上,反复喃喃自语“竟早已不在人世……竟早已不在人世……”

茶楼主人顿了顿,等阿生平静下来,又道:“小二除外,是生魂,说起来那小二应是随你而来,到茶楼来寻曾经所失,你可认得?”

阿生喉间生涩,哑声回到:“不认得。”继而问到:“敢问这里可是地狱?小二怎会在此有所失?如何才能知晓因何归西,又归于何处?”

茶楼主人唇角倏然扯出一抹慵懒笑意,低吟到:“你这问题着实多了些,哪里有什么天庭地狱,神鬼皆在人间。

人类情绪低落,难免会因不留意而失去与自己而言极其重要的东西,恰似体弱之人更易沾染病痛。

至于你一介书生因何归西,又归于何处,自会有它人替你记得,一楼账台下有一只木箱,楼中无茶客时,你可前去翻阅,自会找到答案。

好了,就到这里罢,你便安心在此住下,若无要事,无需到三楼寻我”

说罢茶楼主人起身离开,留给阿生一个清冷背影。

至此,阿生留宿在了茶楼。

留宿第一晚阿生失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被心中疑惑煎熬着,最后阿生睡去前,唇边溢出呢喃声:“对,我是一个书生。”

第二日书生才知晓,楼中只有书生与茶楼主人二人。

书生住了些时日,清扫楼中灰尘成了书生每日必做之事,虽并无灰尘给书生清扫,但书生不愿无所作为。

茶楼里冷冷清清,没有茶香,没有茶客,只有三楼倚着窗的茶楼主人,和宿在二楼客房里的书生。

一日书生正擦着一楼账台上一只砚台,茶楼主人施然从三楼走下,手中拿着一张泛黄发旧的上等熟宣,走到书生面前。

书生耳边响起空若悬铃之音:“书生,我要走了,你不适合做小二,却很适合做茶楼主人。”

书生放下砚台,讷讷道“你要去何处?”

茶楼主人惆怅道:“不知,想必是及远之处。”

书生又问:“不回来了吗?”

茶楼主人答:“嗯,不归路。”

书生感到一丝沉重:“可是去小二所去之处?”

茶楼主人将宣纸放在账台上:“不是,小二所去之处皆为繁华,我所去之处怕是与之相去甚远。这是地契。明日新招跑堂小二到来后,茶楼便可开张了。到时如何做你自会知晓。”

书生感受到了不真实,笔墨能让书生心安,平日喜将见闻皆记录在册,便从怀中取出一直揣着的一叠宣纸,递向茶楼主人问道:“这是我在客房书桌上翻到的几页异闻记载,似与茶楼有关,可否容我将在茶楼中见闻续在其后,整理成书,供他人传阅?”

茶楼主人看了看,自语道:“看来你已经不记得了。”

书生疑惑道:“不记得什么?”

茶楼主人将宣纸还给书生,随后向门外走去,边走边道“自然可以。”直至茶楼主人走出门外,空若悬铃之音最后一次响起在书生耳边:“只要你还记得。”

书生不明所以,得了允许,心下欢喜,将宣纸与地契好生收起,继续低头擦着砚台。

第二日书生站在三楼窗边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

悉嗦声响起。书生转过身,看见三楼不知何时,零散地坐着些新茶客,新来的小二一身灰布麻衣,腰间悬一把匕首,端着热茶,走向一桌又一桌的茶客。

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让书生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跟随小二移动。新茶客不知所以,脸上皆是疑惑。书生也甚为疑惑,这人在何处见过。

想不通的事书生便放置一旁,书生已爱上了窗外景色,云上有璨璨星河,月夜下有曜曜萤火,此中趣味,不可言说。

确实有很多事书生都不记得了,比如书生曾养过萤虫。

书生唯恐此番一遭皆为虚梦。遂奋笔疾书,将此书写成。

书生…


书生何许人也?

不识。

想来不过是个会写书的茶客。

此乃闲来无事翻出的一本闲书,见书名为《小茶楼》,恰与茶楼楼名相衬,便读上一读。

不过即是供人传阅,有些错处漏出应更正补全一二。

茶楼有两面,一面楼门前,镂空雕花柱中嵌门对:‘望来去闲云,野鹤皆居无定所;念往昔镜花,水月莫得过且过’门上木板刻‘惬意浮生’,招待未死却心存郁悒之活人;一面楼门前,镂空雕花柱中嵌门对:‘望来去,闲云野鹤居无定所;念往昔,镜花水月得过且过’门上木板刻‘进来坐坐’,招待已死未散之亡魂。

茶楼里只有一种茶,名为忘忧,有缘者,来楼里坐上一坐,一杯茶,忘却三千烦忧。

茶楼不收茶钱,只收记忆。一段记忆换一壶解忧,得一场惬意浮生。

亡魂只有喝了茶,才算真正进入茶楼。才能得见茶楼主人与其他茶客。

茶楼主人现身于招待亡魂处,故来往行人皆传,小茶楼是一座看不见茶楼主人的茶楼。

小二是茶楼里唯一生魂,在茶楼两处奔走,干些端茶送水的活计。小二只沏茶,从不喝茶。故小二只能见到茶客,却看不见茶楼主人。

小二皆为所来亡魂亲友,成为小二起,忘却所有记忆,却总能在三楼最后一阶楼梯上邂逅一只助小二记起一切,重回人世的阿飘。

因此,茶楼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重新招募小二。

小二在茶楼主人眼中,总是似曾相识,故茶楼主人会不时关注着小二与阿飘,想知晓,小二与阿飘是何人,从何处来。

然阿飘为小二而来,只能见到小二一人,而茶楼里只有小二与茶楼主人能见到阿飘。

导致不明所以的茶客们误以为茶楼主人对小二青睐有加,小二却不领情谊,皆举杯怜之。对此,茶楼主人总是哭笑不得。

小二因阿飘而渐渐忘记沏茶送水的职责,甚至自主辞去小二一职。

小二离开茶楼前,茶楼主人试着寻了茶客,引小二喝下忘忧。结果却是,阿飘为救小二魂灭,小二在茶楼里重伤身亡。

茶楼主人没能留下小二,同茶客们一起给小二举行了葬礼。茶楼主人为阿飘也备了一份祭礼。

小二死于楼中便会回到人世,虽受了重伤,但依旧是喜事一桩,故茶楼主人以红花行葬礼,意为庆贺。阿飘不一样,只是一个亡魂,魂灭于楼中意味着永久消亡,故茶楼主人以白菊行祭礼。

茶客们总会因此事有所感悟,相继离开茶楼。

小茶楼楼门上,就会挂出新的招募小二的告示。

而茶楼里,茶楼主人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茶楼。

二楼窗边,茶楼主人正倚在那里,着一袭墨色衣衫,衣摆上印着暗纹,披一件雪色长袍,袍底写意山河点缀其上。墨发中系着飘红发带。腰间系着一杆手掌长短的金玉狼毫笔。

等下一个跑堂小二与下一批走进茶楼的茶客

不时问着街上来往行人:“你可曾听闻过小茶楼?”。

等有缘人听见,得以到楼中坐上一坐,用一段记忆,换一壶解忧。

如你走过楼下,听见此话,莫慌张,是茶楼主人注意到你了,想邀你去茶楼里坐坐。

你问我是何人?

茶楼主人浮生是也。


更正补全结束,茶楼主人浮生合上书页,将《小茶楼》随手扔进账台下的木箱里,向三楼走去。

待茶楼主人浮生消失在楼梯转角后,账台下木箱里的《小茶楼》,书页翻飞,停在最后一页,纸上有字正一笔一划浮现,其笔迹与书中所有,如出一辙。

茶楼主人浮生,于陋室草榻间西去,葬身于火海。

小茶楼始建于莽荒,为魔人所建一茶棚,几经战乱洗礼,生人识。

惯以亡魂、记忆为食,因贪多饱食而沉睡,后因战乱被唤醒,肆意吞噬亡魂。

一于战乱中失妻丧子的文臣出面,以早夭之子聪慧可掌茶楼为筹码,与茶楼谋划,便于其在人世寻食,不生祸乱,故生成茶楼一座,茶楼主人一名,招生魂为小二。

茶楼为感谢文臣解决温饱大事,承若文臣不食文人逝后之魂。

后世人崇文重商,再无战乱,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再无人祸。


小茶楼

【旁白】

璨璨星河

耀耀萤火

落入檐下明眸

空荡茶楼

恍惚现旧时光影

【小二&阿飘】

猝然擦肩而过

楼梯上最后一阶

衣摆划过臂弯

【阿飘】

苦口婆心劝说

【小二】

良言逆耳恭听

【阿飘】与你归程(【小二】与我归程)

【茶楼主人】

那一个

剥落繁华为一人殁

另一个

往繁华里去自漂泊

戏已开场

笑叹一声

奈何只是看客

他人眸中不映我

来往茶客似明悟

主人家难免此生蹉跎

皆怜我

【旁白】

璨璨星河

耀耀萤火

落入檐下明眸

拥挤茶楼

渐渐失去旧时光景

【小二&茶客】

树荫交错婆娑

有日影斑驳走过

谁自倚窗望着

【小二】

一朵白菊,送你

【阿飘】

一枝玫瑰,赠我

【阿飘】碑文上无你(【小二】碑文上无我)

【茶楼主人】

菊花落

铺一路雪色毋言谢

玫瑰开

染一身血色毋怪我

戏未落幕

苦笑着说

奈何只是看客

他人眸中不映我

来往茶客不明了

主人家为何如此蹉跎

皆疑惑

【旁白】

街上人来人往

楼中又换新堂

檐下主人家望着

哪个是下一位茶客

【茶楼主人】

你可曾听过

小茶楼

【旁白】

嘘,别说

【茶楼主人】

我知你听到了

欢迎到楼里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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