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谈话的切口可以是任何题材的,也会毫无厘头地转到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接着聊。坐在茶几旁,听着莱恩纳德科恩的专辑,你只管倒茶我只顾一杯接一杯地喝。各自抽着烟,一句话也没有。你在思考的问题我不知道,我的天马行空你也无法揣摩。即使半天无言,也没有一点违和感。
我们都好吃牛羊肉,喜欢西北的沧桑感。辽阔的草原、无尽的沙漠或是常人难以适应的高海拔我们都各自去用脚丈量过。在新疆、大理,或是中原的某个小城,我们都会如约见面猜拳行令痛饮一番,然后第二天醒来便四处找乒乓球室切磋技艺。斗酒、斗球、斗嘴让我们的闲暇时间有了很多乐趣。
在纳兰性德的封地海淀上庄水库,我们比邻而居。我的工作室和你的工作室相距不足五十米。那是2005年的一个早晨,在一个独立的小湖边你遛着“胳膊”和“固力果”,我一边画画,一边散养着我的“三弦儿”。犬们斜路相逢,突然互相嘶叫开了。你家的两条苏牧高大飘逸,相比之下我的小狼青“三弦儿”块头要小得多。我们都喝止了自家神兽而开始简单交流。如果问对方喝不喝酒那肯定就不是一路人了,我单刀直入问你是否会打乒乓球。从那以后,我们每天下午的业余生活便灿烂多了。
我是每天八点开始画画,下午四点收摊儿。你在工作室一天的写作也收笔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会坐三蹦子去上庄镇的一个球馆儿,那时我们的球艺相当,我还略胜一筹。没多久我们发现这样每天打三蹦子来回很费钱,于是便开始骑单车去。我骑着高大的刀轮赛车,你骑着除了铃儿不响其余哪儿都响的一辆破车,屁颠屁颠儿跟在我身后。每天业余的消遣就是下午四点后骑车去镇上打球,然后是谁输了谁请客撸串儿喝啤酒。大腰子、羊肉串和燕京啤酒是我们每天的晚餐。烟草就是都宝、后来抽中南海。有趣的是每天晚上的酒后你几乎都处于晕乎乎状态。大多时候我们会喝得挺晚,记忆中有很多夜晚你晃晃悠悠地跟在我身后,我得不停地和你说着话,你的视力极差,特别是晚上。而从镇上到我们的工作室就必须穿过上庄密布的大小水库。水库周边总是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散发出微弱的彩光,那些都是不知疲倦的夜钓人。我们都是在一米左右宽的堤上骑行。你跟得很近,我还必须得说着话。虽然是很熟的路,但你仍得靠声音来辨识大方向,要不你会掉到水库中喂鱼。逢月色皎洁的夜晚,你的安全感就会多一些,跟我后面就不会太紧。湖面上大珠小珠的落影反光让你对堤面的界识更加准确一些,掉水库里喂鱼的几率就小了很多很多。每逢那个时候,我就会感觉我是你的兄长,虽然你比我大了两岁。有时候我们余兴未尽,到工作室后又会接着喝一会儿。
后来我搬到了前沙涧,每晚酒后我都要横穿上庄水库、简爱大道,过稻香村的一个大沟壑。有一天夜里,月光如泄,上庄水库被照得一片惨白。你回到河北村儿的工作室,而我还得继续前行。走到稻香村那块儿,我酒性发作,突然不敢穿越那块小树林密布的沟壑。夜风使得树木的影子如妖乱舞,平野远处几栋废弃的残垣别墅显得格外阴森。那时真觉得小树林和废弃的房子里会钻出一群妖怪。我很想打电话给你,恰巧那天没有带手机。你的遐迩刚出生不久,我不便返回你处留宿。没有办法,我找了一处宽阔的地方(可以看见从四面进攻的敌人),靠在一根倒在地上的电线杆便睡着了。
第二天给你讲起此事,没少被你嘲笑挖苦。
再后来我去了新疆西藏远行,你也离开了上庄水库四处流浪。我们都在各自的行程中打磨自己的轨迹。那是2007年到2009年之间,我们约定在中原的一座小城见了两次面。仪式如故:撸串儿,斗酒,猜枚,斗球。那时候起我的球艺就被你甩出一大截子了。我在戈壁滩的荒野没有球友,而你一直有机会在练着。每次交锋我都会被你修理得很惨。技不如人就得请客吃饭,认了。腰子照肥的点,串儿照粗的拿,啤酒敞开喝。
2009年结束流浪,返回北京开始在宋庄找房子。最终在宋庄北寺69号租了很大一个独立院落。你取名叫云筑,我补上69号,于是宋庄的工作室就叫“云筑69号”。我的Twitter、Facebook、Youtobe及别的一些社交账号都改成了“云筑69号”,稳定下来后开始了一系列创作。
2010年初我带着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学生前往大理写生。你那时已在洱海边的才村租了一个独立小二楼。不可磨灭的一幕发生在双廊的海地生活馆,我接到老家长兄的电话,父亲的突然去世让我一时难以接受。你和安东博士拥抱了我。我无以释怀,只有拿起一个碗扔向洱海的深不可测的波浪中,我的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碗便是他的。那晚我觉得你就是我最亲近的兄长。我们友情十五年了,那是最亲密的一次,也是最深情的一次拥抱和身体接触。
我的父亲去世后,母亲便到兄弟姐妹家轮换居住。我们都四处散落为家。海南、江苏、北京。母亲在与我的通话中偷偷地讲她想回老家待着。我把要回老家照顾母亲的决定告诉你后,你劝我赶紧回到老家,待老太太百年之后再四处行走。我觉得甚好,反正是单身汉,哪儿都可以生存。于是抛下北京的一切返回了老家,将母亲接到身边端汤递水尽了孝道。
你第一次来到我的老家四川巴中,我们在恩阳古镇待了数日。随后粗略地逛了一下南龛造像。后来,你决定隐居巴中,我当然非常高兴。
2017年7月你正式客居巴中。我们在业余时间又续上了以前的消遣模式。打球,喝酒,猜拳。同时我们完成了川陕古道的行走。你在巴中期间出版了几本新书,我则将所有的精力放在了经营家庭上,已经几年没有动笔画画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猝不及防的是我于2018年9月3日突发脑梗,2019年6月4日又做了大型心脏手术。以前的球友酒友交往移到了病友身上。你在巴中的两年里,我们坚持了一年的游戏老规矩。一起细访了南龛、西龛、北龛的造像,了解了唐朝被贬太子李贤的一些事迹,又细走了恩阳古镇,吃遍了川剧团一带的串串,一号桥附近的鱼庄,也吃了通佛路的清汤牛肉,天越岷山的西餐厅,还有蓝湾国际的烤匠。偶尔也年轻一回,去三号桥的圆圈酒吧坐坐。
另一年,我一直在重病。
昨天,你打电话说晚上请我吃饭,后天出发离开巴中前往内蒙古阿拉善生活一段时间。我没有感到惊讶,我们以前的生活状态就是这样,想出发了就会立马收拾行李,同最好的朋友告别,此处不相送,彼处不回头。然后远去。
老许,你向来不在老友面前抒情,但昨晚在四海烧烤,你突然说了一句“今日一别,此后经年”之类的伤感话语,我知道你也对客居了两年的巴中有了不舍之情,你喜欢巴中的无霾环境,喜欢巴中被绿色植被铺满的天然氧吧,可“在路上”的那种强烈情感驱使你继续流浪。我在病中,我们都知道“今日一别”包含的所有意义。
你是一位研究古汉字的学者,我是一位落魄画家,我们共同期待下次的见面吧。
来,端起这杯酒,你与巴中说再见!
2019年9月17日记于晏阳初大道坝中名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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