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自从被作为一把胡椒面里微不足道的一粒,被上天随心所欲地撒向凡尘的某个角落,人似乎就同时拥有了被注定的生之无奈。
常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为什么活着”、“怎样活着”之类早已被人告知是深不可测、难有答案的命题,往往照例是想到头痛之后仍是没有头绪。
我想,哈姆雷特发出痛苦的呼喊“生存还是毁灭”,决不仅仅是简单地在于知道了那不堪的丑闻之后产生的耻辱,我猜测这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引信,引发了他更多更艰难更痛苦的思索而已。 年岁渐长,近来倒是越来越感觉到,人就是因为生而为人,所以不得不活着。至于怎样活着,似乎是不必想得太多的,因为冥冥中自有安排,使你不得不那样活着。在这只无形的大手面前,人显得是那么渺小和微不足道。非要强调自我的意志,换来的或许只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痛苦。当然也有得逞的。但我坚持认为,他们不过是上天的宠儿,心中所想和上天安排偶合而已。他们在得偿所愿之后,洋洋得意地作出的关于“命运能够被设计被把握”的论断,纯粹是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无知得可笑。
命运之无常,常常考倒自负为“万物之灵”的人的还算不赖的大脑。历史上那个妇孺皆知、大名鼎鼎的传奇才子唐寅,年少时即锦心绣口、多才多艺、声名远播、顺风顺水,谁会怀疑他的锦绣前程、灿烂人生?即使是想象力再丰富的人,恐怕也万万没有想到他空负才名、家破人亡、潦倒悲戚的一生。无辜地被卷进科考舞弊案,一年之中数位至亲接连急匆匆地告别尘世离他而去,使他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家寡人,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打击在如此集中的时间、如此“钟情”于同一个人,你还能作出别的什么令人信服的解释?关于命运的决定因素,似乎越来越被人认同的是性格。这固然是有道理的。但他们有所不知的是,在此之上更有一个从根本上起决定作用的总阀。
命运之神肯定是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可憎的老头。精力过剩的他老喜欢多管闲事,自作主张地强加给每个凡人一个出身、一条道路、一种归宿。对于他心血来潮时作出的即便是阴差阳错的安排,诸如让本应作画家的操起指挥棒,本应当作家的让他拿粉笔,人们也只有毫无怨言地照单全收。就算是对于他随意勾画的种种令人不堪的残酷设计,诸如少时繁华老来凄凉、初时圆满后来孤寂,肉体凡胎的人们也得咬牙接受,苦挨苦熬。
钟爱钱钟书的《围城》,因此也就爱屋及乌地大致了解了些他和他的家人。我因而也诧异地知道了作为学者的他,竟然一直不可思议地充满童趣,竟然和年幼的女儿一起恶作剧,趁她睡着之时用画笔给她画上一张滑稽的鬼脸。读及此,不禁莞尔,心底随即不由得涌起一阵温馨和莫名的感动,为这唯美的画面。
然而,好景不常在。这个令人感到温馨的幸福家庭,如今已被残酷地肢解。尤其不能让人接受的是,被选择的苟活者竟然是钱钟书先生的夫人杨绛女士。我并不是恶毒地诅咒杨绛女士短寿。我武断地相信,外表平静的她内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愿意以自己的死换取女儿的生。她的平静,倒不如说是心死后的麻木。 相濡以沫、情深义重的先生扔下自己撒手西去已然令人不堪;仅仅是在不长的时间后,在自己眼皮底下一点点长大、给自己带来无限慰藉,放在心头口头一刻也不能忘,作为精神支柱而存在的乖女儿,又在自己的注视下先己而去。自己不但作为她在人世的欢迎者还成为送行人,这是怎样的一种残酷和沉重啊。
世事变幻莫测,前路渺渺无期。人完全不能预知,更不能设计和安排自己的未来。走出怎样的人生轨迹,多是身不由己。可叹的是,人又可恨地有着喜好和倾向。在情势所迫、非得要偏离心中想好的道路和目标时,固然会有犹豫、彷徨;然而,虽几经挣扎,最终可能不免还是要忍痛割爱。
人生之路是如此,人的其他一切际遇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妻每每会用意外的语气说,没想到今生就和你在一起了啊。她的意思是说我俩各自按自己的轨迹生活成长,一直素未谋面的,然后某一天就鬼使神差地碰到一起了,并竟然还结成了夫妻,以前好多熟识的竟不能够,感叹命运的难以捉摸。我就常笑她的幼稚: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么。确实,人的婚姻、交友等等一切,又何尝没有定数呢?
生而为人,在强大的命运面前,还只能安分守己地当一个顺民,按照他的指引,争取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