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山海过

【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知乎,作者:白马非马,文责自负】

我十一岁那年,父母双亡,因而住进了林府——未婚夫林朝生的家。

这是双亲在我们还在娘肚里时定下的娃娃亲。

林朝生从小便生得好,学堂上的功课也做得好,因而十分厌弃长相平平无奇的我。

每每见到我,总会为难于我。

进府后更甚,夏日要寒冰,冬日要鲜花。

我感念林府在我孤立无援时伸出的援助之手,对他总是百般忍让,直到七年后林府被抄家流放。

我拖着他从京城繁华之地走到人迹罕至的边疆,再从边疆走回京城。

大将军荣誉归来,林家贪墨一案重查,公主下嫁,风头正盛。

林府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准备迎娶公主的那天,我留下一句,“朝生,我该回家了。”便背着简易包袱出府了。

在城门口却被他带人拦下。

他双手紧扣住我的肩膀,泛红的眼睛狠狠盯着我。

“芸娘,记住了,顾家早就没了,现今我在哪儿,哪儿便是你的家。”

1

京城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林朝生带兵凯旋,全城百姓列队恭迎。

不少高门贵女包下进城必经之路的酒馆茶肆,只为一睹林大将军风采。

其中也包括当今圣上的妹妹——安乐长公主。

府中的小丫鬟们凑在廊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恭迎他回京的队伍有多庞大,又有多少姑娘往他身上扔荷包。

“听府上的老嬷嬷说啊,咱们将军自小便生得好,这下又打了胜仗回来,圣上的赏赐必然少不了。”

“这一年来府上的赏赐多如流水,圣上说不定会给咱将军赐婚呢。”

提到这个话题,她们不约而同地都降低了声音。

“不会吧,张姑娘一直陪着将军从边疆到京城,怎么会娶旁人呢?”

一个丫鬟捂着嘴说道,“如果圣上真要赐婚,将军还能拒绝得了不成,到时候只能委屈张姑娘了。”

“你们在这儿乱嚼什么舌根,活儿都做完了吗?”

不远处来了个绿衫丫鬟,叉着腰对那群小丫鬟们吼道。

不一会儿,那绿衫丫鬟——小桃便进了我房间。

见我睡着,掖了掖被子,小声嘀咕:“姑娘这病久不见好,将军怎地不来看看?”

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待她走后,我便睁开了眼睛,侧身看着床栏上的雕花图案入了神。

他不会来的,我心想。眼泪不自主地流了出来。

林朝生自小便不喜我平淡无奇的长相,十分厌弃我。

现如今成了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又刚打了胜仗,应是忙着与宾客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怎会想起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嘶......”

背上的伤口突然发作,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小桃”

“哎,姑娘,怎么啦?”

小丫头进来时脸上带着微笑,已然看不出方才吼人的气恼。

见我眼含泪水,忙道:“姑娘可是因为将军哭了?”

“将军刚回来,要先进宫面圣,这才没能来看姑娘的,姑娘莫要伤心了。”

“好。” 我弯了弯嘴角,用手帕擦掉了眼泪,不想让这个比我还小两岁的小丫头担心。

只见她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我不用猜,都是些宽慰的话。

我拉了拉她的手道:“好小桃,我背上的伤又有些疼了,你再给我熬些药吧!”

“啊?那我现在就去给姑娘熬药。” 一听到我旧伤复发,小桃也就顾不得喋喋不休了,语罢便转身,却在门口和正要进屋的林朝生他小厮福来撞上了。

“姑娘,将军说他今晚不回来,让你不要等他了。”

我抿了抿唇,收回了到嘴边的话,了然般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垂下眼眸,莫名想起来我和林朝生已经近一年不见了。

小桃听了这话,瞪着眼睛,像个被点着了的火药桶一样。

“将军晚上要去......”

“小桃!”

我加重语气制止了她,随后对来福说:“转告将军我知道了。”

收了回话他却没有走,上下嘴唇蠕动一番,挠了挠后脑勺,欲言又止。

我叹了口气,想了想,又说:“等将军明天回来,请他务必要过来一趟,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来福听了这话,皱了皱眉,似是有些为难,在原地站了片刻,见我不再开口,便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等小桃也出去后,我拿过枕头旁的木匣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枚青玉镂雕牡丹佩。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像命根子一样护着的东西,如今看来也该松手了。

第二日晨起,早膳刚摆上桌,就听见了外面丫鬟的惊呼。

“将军回来啦!”

我把刚拿起的筷子放了下去,正准备起身,林朝生就已经跨过门槛大踏步走进来了。他比以前黑了不少,轮廓也更加分明,外面的人对他的容貌多是赞美有加,但我却觉得还是没有小时候好看。

褪去了儿时的骄纵,换上深沉的面具,不笑时都能吓哭小孩,但经历了那种变故后,他有如今这样的性子,也是能理解的。

“来福说你有事要同我讲?”他在我对面落座,眼睛一直看着我。

本想吃了早膳再同他讲的,看现下的情形,怕是不能了。

起身拿过枕边的雕花木匣递到他眼前,“将军。”

林朝生紧缩着眉,恶狠狠地看向我,许是感到不可置信,我撇过头看向门口,不与他对视。

“这是我们幼时定亲,林伯伯送到我家的玉佩,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沉吟一瞬,我打开木匣,还是开了口。

“记得父亲当时给你家的是白玉麒麟佩,不知道还在不在,如果找不到就算了。”我把盒子往林朝生面前推了推,埋着头不敢看他。

“你既想解除婚约,那么也必须交还信物才算作数。” 林朝生“唰”地站起来,连带着衣角翻飞。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气急败坏和逃离的意味,转身想走。

我下意识地扯住他的衣角,抬头看向他,“将军,我......我想回家了。”

突然发现他好似更高,肩膀更宽阔了。

闻言,他气极反笑,“张芸,张家早就没了,你还有家吗?”

林朝生的呼吸就在头顶,从呼吸声中我能感受到他的愤怒,但我不能退缩。

“张家在临江有......”

“祖宅”两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林朝生打断,他似是不愿再与我废话,将木匣内的玉佩拿在手上,另一只手捏着我的肩膀凑在耳边道:“你身体不好,就在府中修养,别外出了。”

在我极其震惊的目光中,他不由分说地将玉佩系在我腰间,留下这样一句话,大步流星便走了。

他这是要变相的软禁我!!

他怎么能这样!

我扶着桌沿缓缓坐下,拿过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却暖不了冰凉的心。

他这是不愿放我离开了。

难不成想坐享齐人之福?一面准备迎娶公主,一面又不愿放我离开。

思绪渐渐放空,我不知所措地望向窗外。

明明没有下雨啊,怎么这雨水就飘了满脸呢?

我不喜欢淫雨霏霏。

2

“喏。”

一只白皙矜贵的手拿着一方绣着竹叶的手帕递给我,一看这手就知道这林家少爷是没吃过苦的,不然怎么跟女人的手一样白皙水嫩。

顺着那只手望去,我看到了十一岁的林朝生,较之前见面时相比,我讶异于他此刻对我还算和善的态度。本来打算道谢的我,却被他接下来的一句噎住。

“眼泪鼻涕一大把,本来就生得不好看,一哭就更丑了。”

收回到嘴边准备道谢的话,扯过他手中的帕子,瞪了他一眼,使劲儿擦掉脸上的眼泪。

“朝生,怎么说话呢,给阿芸道歉。”牵着我手一起进来的章姨——林朝生的母亲,呵斥了他。

一瞬间,林朝生瞪大了双眼,似是不能理解一向对他和颜悦色的母亲此刻为何会如此急言令色,鼓起腮帮子将头扭到一旁不说话。

章姨呵斥林朝生后,转身摸了摸我的发包,对我笑着道:

“阿芸,别搭理他,他就是嘴硬心软,以后你们相处久了就了解了。”

“相处?”林朝生的语气中透着满满的不可置信。

刚刚还在鼓气的林朝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猴子一样,上蹿下跳。

“我不会娶她的,你们想都别想了,” 林朝生一通乱吼后,跑开了。边跑边回头喊道:“小爷我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不可能娶一个丑八怪的。”

霎时,周遭的丫鬟小厮都听到了这话,将头埋得更低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住上涌的情绪,拉着林夫人的手笑了笑,“章姨,没关系的。”

放在以前,要是父亲和母亲听到这话,铁定会揍说这话的人一顿,但现在没有为我撑腰的人了,我也要学会在他人屋檐下看人眼色讨生活了,而闻言章姨却红了眼眶。

晚间,林将军回来时,也如同章姨一般摸了摸我的头,望着我出神了许久,我知道,他是透过我在看我的父母亲,他们三人年少时便相知,到父母走时,已然有二十年了。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晚林将军动了家法,把林朝生打得下不了床。

初入府就与林朝生结下了梁子,可想而知,接下来的几年,过得都很不愉快。

林将军让我随意挑选院子,我本想选一个离林朝生最远的院子,但章姨却直接安排在了林朝生隔壁。

入府后的生活,与在家时别无二致,但寄人篱下,总想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可每当我去做时,府中下人总会抢过手中活计,诚惶诚恐道使不得使不得。

林将军每日会去军营,章姨要打理府中上下以及铺子的生意,林朝生每日也要进学堂,因我是女子,不用跟林朝生一般进学堂,于是我便成了将军府中最闲的人,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年之久。

偶然一次喊林朝生起床上学堂后,这便成了我的专职工作。

虽然林朝生学问做得好,但不喜欢早起,他如此,我亦然。

“砰砰砰”

“少爷,快迟到了。”

小厮在门口使劲儿敲门,奈何门内的人毫无动静,但敲门声却吵醒了隔壁的我。

小厮不想去触他的霉头,只能求助般地看向我,我向来是个心软的人,只能硬着头皮去推开他的门,叫他起床去学堂。

“啊张芸,你有没有羞耻心啊?”林朝生涨红着半边脸、瞪大眼睛看着我,因为我刚刚使劲儿掐了他一把。

“林朝生,你该进学堂了。”我平静道。

“我进不进学堂管你什么事,就算我不进学堂,课业照旧最好。”他三两下把衣服穿好,走到我面前,微微仰视我。“还有,你不准叫我的名字,以后都要喊我少爷。”

闻言,我的小姐脾气也上来了,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伸手推了他一把,拉开两人的距离。

“我们有婚约在身,我为何不能喊你的名字。”

“哼,不准就是不准,你也休要拿婚约压我,那是长辈定下的,我不认,”眼看快要迟到了,他转身拿过书本夹在腋下,边往外走边道:“我林朝生的妻子,只能是我自己喜欢的,别人选的我不认。”

“行行行,你快去上学吧!”虽然有些生气,但让他上学是第一要务。

终于送走那尊大佛,我也可以好好睡觉了。

他始终不愿承认这么婚约,而我也算是抓住了他的软肋:只要提到婚约,他就会急得跳脚,毫无平日的端方文雅,说话做事也毫无章法。

直到几年后的一次元夕节。

3

十七岁这年,我明显感觉到林朝生长大了。

自我及笄后,章姨便让我跟她一起打理府中上下事务。用章姨的话说,我脑子聪慧,学什么东西都快,若能进学堂,定然不逊色于男子。

到十六岁时,我已然能独当一面,将偌大的林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每每举办宴会时,总有不少夫人对我赞誉有加,但多一分赞誉,林朝生便对我对一分厌恶。

我与林朝生同岁,林将军和章姨一开始就打算等林朝生弱冠,便让我们成亲。

眼看林朝生生辰临近,某日下午,章姨眉眼含笑地请了先生上门合八字,尽管在此之前便已合过数次,我知晓章姨这是在维护我,虽是一介孤女,更要做足礼数,不叫外人轻看了去。

“阿芸,待朝生三月加冠后,我就亲自为你们操办亲事。”她笑着将林家的传家玉佩交到了我手上。

闻言,我脸色微微发红,捏了捏手上的玉佩,声如蚊讷般道了个好字。

我知晓林朝生并不喜欢我,但看在章姨和林将军对我这般地好,婚后我会做好自己的本分,打理好府中上下,孝顺父母,也......为他纳妾。

殊不知,这一切都是二老和我,三个人的一厢情愿。

林朝生并不愿意。

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比我高出半头,不再是刚入府时与我一般高;少年的脊背也不再单薄,跪在肃穆庄重的祠堂中央,摸约能看出林父的影子了。

我躲在门后偷偷看他,直挺的脊背透露出一股不可忽视的坚决。

不知不觉,我的眼眶有些湿润,心也有些发慌,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我,这门亲事好像......不成了。

“朝生,婚后我会打理好府中上下,孝顺公婆,也不会管你的。”我终究还是在门后出声了,不管他有没有发现我。

“我……我只想有......”我放低声音道。

但还没说完,就被他高声打断:“够了,芸娘,我说过不会娶你的,我......”

他转头见我泪眼婆娑,一脸被惊吓到的表情,意识到刚刚的语气有些凶了。

随即便降低音量,决绝道:“芸娘,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以后......以后我把你当成亲妹妹,给你找个好人家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好不好?”

林朝生撇过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我们之间没有男女之情,况且你有很多选择,不一定非要嫁给我,对吗?”

我听到这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放下,也似心死,一方面是对未来的渺茫,另一方面是对多年的捆绑感情的尘埃落定。

从小他们便告诉我,林朝生是我的夫,是要同我生活一辈子的人,现如今,他说不会娶我,那我的未来又该何去何从呢?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猩红的双眼,木讷地开口道:“那我该怎么做?”

许是跪得久了,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走到我面前,双手紧捏住我的肩膀,带着哭音道:“芸娘,你去替我求求父亲母亲,我的话他们听不进去了。”

我沉默良久,终究是答应了他。

“你啊你,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了。”章姨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我的额头,随即长叹了一口气。

“也不怪你,他从小就主意大。不过你也不能事事顺着他啊!”她有些无奈道。

“他说他有心悦之人,总不能强迫他娶我吧,那样即使是成了亲,将来也会成为一对怨偶的。”我将从话本上得来的经验之谈,说与章姨听。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相信我,阿芸,你才是最适合他的。” 章姨拉着我的手来到桌前,按着我吃饭。

林将军与我父母亲感情深厚,自是希望我与林朝生成亲,便将此事全部交由章姨处理,而他只要结果。

从章姨此时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我的劝说失败了。

从那之后,章姨便派人时刻跟着林朝生,除了学堂和武场以外,不准他去其他任何地方。

府中下人皆是林将军精心挑选出来的,视军令如山,所以没人敢帮林朝生。

这样看似平静的日子度过了两个月。

这天,天气晴好,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后来才知道我为何那样清楚地记得这天的天气了。

因为那天是他时隔多月对我展露笑颜,但也因为他的假笑,让我对那天更加地刻骨铭心。

“芸娘,许家妹妹举办赏花会,有你最喜欢的昙花,你......和我一起去吧!”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忐忑,还是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一直都不曾告诉过林朝生,每次他撒谎时都不敢看我的眼睛,但即使知道他撒谎了,但我还是同他去了赏花会。

我猜,他的心上人也会去吧?

那天宴会上的花儿很美,来赴宴的人也很多,多到我连林朝生什么时辰离开的,都不太清楚。

记得许家妹妹连同另外几个妹妹拉着我赏了园子里所有的花儿,那时的我有些讶异,毕竟往常她们对我是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会似今日这般与我亲近。

架不住她们的“热情”,又不得不应付。

后来的后来,我才清楚,原来外面有那么多的人不看好我和林朝生,所以他们都想方设法的瞒着我,哄骗于我。

日头渐西,我恍若惊醒般想起找林朝生。询问许家门房小厮林朝生的去处,他们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匆匆向主人辞别,我独自一人走上了街道。

七月的天,似孩童的脸,说变就变,出门时还晴空万里,不过半天功夫,就下起了雨。欲走向街角屋檐下避雨,却转头撞见了我久寻不到的未来夫君,不比我此刻的狼狈不堪,他一手为身旁之人撑着伞,一手提着李记的荷叶酥。

我像个小偷一样,躲在暗处窥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不愿错过他们的任何一个表情,看着他们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看着林朝生越来越倾向身旁之人的雨伞,后来我才知道那日他身旁的姑娘是当今圣上的小女儿——安乐公主。

我的心好像塌了一方,里面逐渐也下起了大雨。他们相携而去的背影成了我挥之不去的阴霾,今后时时出现在我的脑海,提醒着我。

尽管如此,我还是比较清醒,因为在瓢泼大雨中,还是找到了回府的路。

府中下人迎上来问我:“姑娘,怎么不撑伞呀?马车里不是备伞了吗?”

伞?

林朝生带走的那一把吗?我心里这样想。

我惨淡一笑:“抱歉,忘记撑了。”

好像从那天开始,我就不喜欢下雨天了。

可能林朝生从那天开始会喜欢上下雨天吧,因为那晚他回来时心情很好,破天荒的给我带了“荷叶酥”回来。为何是破天荒呢?因为就连府中下人都知晓他从未给我带过任何吃食回府。

我面色平静地接过来,道了声谢,转头回到屋内便将荷叶酥分给了丫鬟们,从那天后,我便闭门不出,躲着林朝生。

当初定亲时,父母亲以为只是一时戏言,但后来林将军送来了一枚青玉镂雕牡丹佩,而后父亲则送出将军府一枚白玉麒麟佩。

我找出那枚青玉镂雕牡丹佩,时不时拿在手上端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经常拿着发呆走神,但我清楚不久后自己要做什么。

等林朝生行冠礼后,我要主动退婚,我要离开住了七年的林府,回临江老宅,这段时间使我想清楚了未来的路到底该如何走。

可变故来得如此之快,快得让人毫无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4

清楚地记得那晚是林朝生行冠礼的三天前。我刚吃过晚膳,便被章姨叫到了她的房中,还不待我开口,她便先红了眼眶。

“芸娘,你是想离开林家对吗?”章姨红着眼眶,略带哭音温和地问道。

听到这话,我有些意外,但没有否认,而是带着歉意微微点了点头,“等林朝生行冠礼后,我便回祖宅了。”

她抬手理了理我垂在两侧的发丝,轻柔地说:“孩子,不用感到有歉意,这几年有你在府中陪伴,我们都很高兴。不过......”

话锋一转,她面带严肃道:“你心思玲珑聪慧,做事沉着稳重。接下来我们的谈话内容,我希望你不要告诉朝生。”

章姨平素都是温和有加,就连林朝生同王府的小世子打架都面不改色,也没有苛责于他,只是轻声询问打架的缘由,很少有这样严肃的神色。

除非事关林府的生死存亡,否则她不会这样的,我不由得端正态度,正视起来她接下来要与我说的话。

章姨先是分析了如今将军府面临的形势,“多年前朝生的祖父为给先帝登基铺路,得罪了许多人,现在的将军府看似威严赫赫,尊贵无比,但实则早已失了帝心。”

“为了挽救将倾的林府,你叔叔,嗯也就是朝生父亲,年少从军......”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是陷入了曾经美好的回忆中。

过来一会儿如梦惊醒般继续道:“虽然你叔叔在军中立下赫赫战功,但功高震主,加之现如今的陛下生性多疑,这几年已经逐渐被边缘化了。”

“这几年边关较为安定,不再需要那么多打仗的将军了。”她语气似是自嘲般,“不过是飞鸟尽,良弓藏罢了。”

“章姨慎言。”我听到这话瞬间紧张了起来,向前一步握住章姨的手,随即走到门口关上房门。

转过身来时,看见章姨一脸欣慰地看着我。

“我知你一向做事谨慎,今后无论到哪里生活我也放心了。”她拉着我来到榻前坐下,反而带着无比的愧意哭道:“我也知你想离开林家,但你能不能帮帮朝生,帮帮林家?”

林家长辈在我年龄尚幼、刁奴欺主、族人欺压、孤立无援之时伸出的援助之手,我感念至今,一直都无以为报,现下有回报的机会,我自是满口答应下来。

一时间我想到了对我慈爱有加的林家祖母、善意提醒我勿要弄湿裙摆的洒扫小厮卓和、时常与我玩笑打闹的丫鬟小翠、门房值守的刘妈妈......

如若将军府不在了,这些家生子将何去何从啊?

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莫名的悲意,皱着眉头,反握住章姨的手,我一脸急切地问章姨:“我能做些什么?”

“你只需要把朝生带到边疆就行。”自门外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我紧张地看向章姨,她示意般地拍了拍我的手,然后点了点头。

随即“吱呀”一声,房门自外面被推开,来人大步流星地踏了进来,连带着衣诀翻飞,自带一股非凡气场。我起身欲行礼,林将军却是摆摆手示意不用。

“前几日军中传来密报,边疆有异动,皇朝安稳太久了,边境不日便会起战事。你若愿意,便带着朝生去那里,到了军中自会有人安排;若你不愿,我们会给你准备足够安稳度过一生的银钱,你就早日启程回临江。”与身上自带的气场不同,林将军带着商量的语气温和地解释着。

“我愿意。”我脱口而出。

林将军和章姨这些年一直拿我当亲女儿对待,吃穿用度无不是最好的,我理应回报一二。

林将军与章姨对视一眼,接着就给我和林朝生安排了隔日启程。

“那......你们呢?”临出房门前我问出了心中疑惑,“你们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傻孩子,偌大的将军府还有许多事需要安排,等我们安排好,随后就来。”章姨推着我往门外走。

第二日一早,我便对林朝生说:“朝生,想解除婚约吗?想的话就跟我走。”

林朝生闻言眼睛一亮:“去哪儿?”

我答:“去城外的寺庙,我送你的成人礼放在那里了。”

听到能解除缠绕他多年的婚约,林朝生欣然应允与我同去,看到他早饭都不吃就想出门的雀跃心情,我心中有些不忍。

章姨和将军根本就不会与我们汇合,从一开始便做好了与将军府共存亡的打算。如若将来林朝生知晓,肯定会痛不欲生。林将军看似对林朝生十分严厉,但很多个夜晚,我都撞见他为熟睡的林朝生涂抹在校场训练留下的伤痕。

一路上,他都在兴致勃勃地跟我讲他与公主的事,讲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讲两人在同一间破庙躲雨,讲两人在校场的较量。

他的眼睛盛满光亮,比宝石都还要漂亮许多。

他的兴致很高,全然不在意我有没有听他讲,而我的思绪跟着他讲的内容飘忽出去了。

我在想他们第一次相遇时,我在做什么?破庙躲雨又发生在何时?身为公主又怎会在破庙躲雨呢?

越想越觉得满口苦涩,我渐渐地低下头去。

“芸娘,谢谢你,我以后一定给你准备厚厚的嫁妆,再买个大宅子。嗯......你喜欢浇花,那就要带着大花园的宅子。”他坐在马车上,美好地畅想着未来。

“那......你以后做我的妹妹如何?”他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

我压下心头升起的怪异的情绪,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好。”

“那我以后不会像以前那样刁难和欺负你了,还要亲自送你出嫁。”他展露出爽朗的笑容。

这是我们被通缉前,林朝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车夫是将军安排好的,出了城门就一路疾驰奔往边疆,但沿途都有我们的通缉令。

在小城看到通缉令时,林朝生的神情使我记忆犹新,难以忘记。

大街上贴满了告示,将军府被翻出十多年前的通敌证据,现全府上下已自裁谢罪,另有罪臣之子林朝生携侍女出逃,现全国缉拿,检举者赏银五十两。

我带着帷帽,用尽全身力气将告示前猩红着双眼的林朝生拉走。

“小少爷,听话去边疆吧!”

“放开我!我要回去!我让你放开,听到没有。”山间小道上,林朝生如梦初醒般挣扎着,最终将车夫推倒在地。

正当他要转身跑回去时。

“啪”

我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极度冷静地问他:“你清醒了吗?”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猩红的眼泪有泪光闪过,“张芸你……”

“啪”!

不等他讲完,我又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提高音量大声问他:“我问你,现在清醒了吗?”

他的脸被我打得通红,但好在不再继续嚷着要回去了。

我扯着他往树林子里走去,他像个木偶一样,提线般地跟着我穿梭在布满荆棘的树林里,眼底毫无生气。

带他来到溪水边,给他洗了把脸,这时他才渐渐有了点生气。

他眼神执拗地看着我,双手捏住我的肩膀说:“我爹绝不会通敌。”

“我知道。”我点了点头。

“所以我要回去,给我爹伸冤,他是被人冤枉的。”林朝生又开始哭了起来。

我上前扯住他衣襟,准备继续上路,却被他反手搂住腰,流出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衫。他确实该好好哭一场的,不为别的,就为了将军和章姨。

我抬手抚摸他的头,眼泪不经意间滑落下来,滴进了林朝生发间,不见踪影。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要向前看,将军和章姨会一直看着我们的。”我凑在他耳边说道。

“林朝生,你要振作起来。”闻言他搂住我腰的手紧了又紧。

我们在连绵起伏的大山中走了将近一个月,一路上遇到了许多人。

有进山采药的大夫、以打猎为生的猎户、死了儿子的寡居老大娘、与祖父相依为命的牧童......,当然也有骗光我们身上钱财的赌徒。

那天,我们吃光了所有的吃的,难以忍受的饥饿感迫使我们不得不走出大山,到镇上去寻找食物。

一路东躲西藏的绕开官兵的盘查和搜捕。我们拿着身上仅剩的银钱找人换取食物。

不料那人见我二人年龄尚轻,且衣衫褴褛,拿了我们的银钱后不给食物。

林朝生上前要揍那人,那人却高声嚷着要报官。

我怕引起周围官兵的注意,无奈之下只得拉着林朝生跑了。

跑得太急,我的脚扭了,等进了山林,就找了块儿石头休息。

“咕~咕~”坐在大石头旁,肚子唱起了空城计,我有些窘迫地抿了抿嘴唇。

一旁极力隐忍着的林朝生听到声响后,红了眼眶,别过头不敢看我,要知道以前在府中,我们从未为了吃食而如此困窘过。

“你坐一会儿,我去周围找找看有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他说。

“好,你注意安全!”我冲他点了点头回答道。

太阳高高悬挂在苍穹之上,往人间洒下一寸寸光辉,而我却被这耀眼的光芒照得睁不开眼。

林朝生不知道去了多久,半天不见回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接着便被一阵剧烈晃动给摇醒了。

“芸娘,醒一醒!芸娘,你怎么了?快醒过来啊呜呜呜呜......”

我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被林朝生紧紧地抱在怀里,伸手拍了拍他。

“朝生放开,我,我快被你勒得喘不过气了。”我的脸色泛着一抹不太正常的红,是被勒出来的。

“我只不过是睡着了,你哭什么?”我推开他,自己站了起来。

“张芸,你刚刚分明是晕倒了,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他带着哭音吼了起来。

我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就是没休息好。”

却不想他听了这话,瞬间红了眼眶,嘴唇蠕动了一番,良久终是低声说了一句:“我只有你了。”

我沉默了。

半晌,为了打破这低沉的气氛,我刻意转移话题:“你不是去寻吃的了吗?有找到吗?我饿。”

他转身捡起刚刚扔在一旁的布袋子,“喏,只找到了这些,不知道能不能吃。”

金尊玉贵般长大的少爷自是不能分辨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而我也不能。

不过对于已经饿了许久的我们来说,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毫无意外,这些野果是不能食用的。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一个陌生而又温暖的床上了。

“姑娘,你醒啦?你哥哥可是非常担心啊!一天要来这屋里看上好几回。”一脸慈善的大娘将我从床上扶坐了起来,喂了点水喝。

我起身欲向她行礼致谢,却被她拦住了,“姑娘不用这样客气,无论是谁见了,都会救的。”

我微微颔首,“多谢。”

“吱”的一声,林朝生推门而入,“芸娘,你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说:“没事。已经好多了。”

他几步走到我面前,语气带着莫大的担忧,“你一天之内昏迷了两次,还说没事。”

“我们继续赶路吧,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挣扎着要起来。

林朝生冷着脸将我按了回去,“不行,你的身体吃不消。”

我将脸侧到一旁,有些怒这副不争气的身子,将手握成拳头,暗中使劲儿捏了捏。

“朝生,没事,不耽误赶路的。”我还是想再试试。

这时,一旁的大娘也开始劝我:“姑娘,还是听你哥哥的吧!你这吃了有毒的果子,身体的余毒未清,还是要好生修养一番才行,不然年纪轻轻容易拉下病根儿,老了难免遭罪啊!”

在他们的一番劝说下,我们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修养一段时日。

和大娘相处的时间里,知道了她的儿子几年前死在战场上,去年她的老伴儿也走了。现如今就剩下她和她的小孙子阿生。

“姐姐,这个送给你。”阿生将一大束野花送到我面前。

我笑着接过眼前这一大束散发着淡淡清香的五颜六色的花,凑近抽动鼻翼闻了一下,“好香啊,谢谢你阿生。”

阿生腼腆地笑了,挠了挠后脑勺说:“姐姐,你笑得真好看。”然后就跑出去了。

我愣了一下,有些被他这样单纯直接的话语惊到了,不过随即便回过神来。

“小小年纪便知道哄女孩开心,长大了可不得了了。”门外传来林朝生戏谑的声音。

不再想小阿生回了什么,听到他这样的语气,我有些沉默。

自被通缉后,这是他第一次有这么放松的心情,能与人开玩笑。

短暂的安定日子总是过得那样快,快得让人猝不及防,而中秋节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悄悄地来了。

大娘将她儿子参军前埋下的酒挖了出来,这些时日的困苦生活让林朝生壮实了不少,他一个人在树下将那坛酒喝光了。

我就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看着他,从前竟不知他酒量这样好,我心想。

他脸有点红,转头直愣愣地盯着我。

“要回屋了吗?”我走上前准备将他拉起来。

像是与我对着干一样,他直直地坐着不动,反而将我拉得差点摔一跤。

他伸出手将我扶稳,“芸娘,今天是中秋了啊!”

我说:“知道。”

“那阿娘怎么没点灯呢?我记得你最喜欢兔子灯了。”他望着黑洞洞的远方疑问道。

原来他已经醉了,醉得分不清今夕何夕。

醉酒的人格外执着,我想强行将他扯进屋,但他不依不饶要看兔子灯。

我摸黑去取了蜡烛点亮,“看吧,灯熄了就睡觉。”

醉酒的人不仅格外执着,也格外地听话,林朝生就看着蜡烛一点点燃尽,什么话也不讲。

他看蜡烛,我看他。

夜色很黑,但他的眼睛却很亮,倒映着随风跳动的烛光。我想,我会就这样守着他一辈子吧!

“芸娘,中秋节快乐。”

“中秋节快乐。”

5

第二日,我们正式向大娘道别。

大娘一大早便起来给我们准备一大包干粮,让我们带在路上吃,推脱不掉便只好收下。

林朝生说将来有机会定会回来报答,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将来是怎样我们都尚未知晓,这报答怕更是遥遥无期,但即使是这样,我们仍旧许下了这样的诺言。

走的时候没看到阿生,我知道小家伙舍不得我们,估计是躲起来了。

走到田埂上,阿生追了上来,将他最喜欢的弹弓塞到我手里,一言不发地又跑了回去。我紧紧捏着手里的弹弓,眼眶一热,眼泪猝不及防地啪塔啪塔掉下来。

路过镇上时,林朝生当了一块儿玉,转头又买了一匹马。

“你疯了吗林朝生?那时将军唯一留给你的东西,你就这样当了。”刚出镇子,我就扯着他袖子、冲他吼起来。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要先活着走到北疆才能报仇,命没了留着这些死物有何用?”他冷静地看着我说道。

我有些愣住了,一方面源于他思想的转变,一方面忧心于他此刻的状态。

看着他牵着马往前走的背影,我感觉他长大了。

“来,上马。”他转头一句话打断了我飘远的思绪,我反应过来后走向他,任由他把我扶上马。

“你为什么不上来啊林朝生。”我双手扶着马鞍,微微弓身挨近他问道。

“两个人骑着它到不了边疆。”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歪着头想了一下,摸了摸马儿的头说:“那我俩轮换着骑,只是要辛苦马儿了。”

他冷哼一声,“让你骑就骑,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最近几天他的少爷脾气像是回来了一点,这话语气很不好,我不想搭理他。

我们就保持着这样安静沉默的气氛一直往前走,持续了两天,我终于憋不住了。

“林朝生,到了边疆你有何打算?”我下马跟着他并排走。

他停住脚步,侧过头看了身旁的我一眼,说:“不知道。”

我小声地说:“将军之前说,他在边疆自有安排,你知道是什么吗?”

“或许是父亲曾经的旧部兄弟吧?”他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回答我。

“那......那些叔伯们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收留我们吗?”我怀着忐忑的心理问出了这句话。

“父亲定是料到了今日的结果,他能将我们托付于那些叔伯,定是他极其信任的人,所以他们肯定会收留我们的。”他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去了边疆该如何生活。

我还是有些担忧,不仅忧心叔伯会不会收留我们,还觉得边疆环境恶劣,风沙大,到了那边我们又该如何适应呢?那边的物价如何?我们到时又该以何谋生?

当我正想着以后的生活时......

“嗖”的一声,箭矢划过我脸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追兵追上来了!我心想。

“林朝生,快上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林朝生。

说时迟那时快,林朝生比我反应得快多了,利落且迅速地翻身上马,然后将我也扯上了马背。

他夹紧马肚,用鞭子抽打,马儿则急速奔跑起来,我坐在林朝生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从来在马背上体验过这么快的速度,我被颠得想吐。

“朝生......两个人太重,马跑不远的......”我怕他听不见,扯着嗓子喊道。

闻言,他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在进入密林后,果断下马牵着我的手跑起来。

我们跑到了一个杂草掩盖着的山洞躲了起来,山洞很小,只能容纳两三人。

我蹲在他身后,扯着他袖子小声说:“朝生,要不你先跑吧,没有我拖你后腿,说不定你早就到边疆了。”

说着说着我有些哽咽了起来,用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继续说:“等你到了边疆再安排人来接我,我就在这里等你,哪儿也不去。”

“芸娘,你想像他们一样丢下我吗?”他转头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知道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

此刻我沉默了,因为这里离边疆不远了,我确实是想出去引开追兵,让他能顺利到达。

“我们一起走!”明明跟我一样大的年龄,说出的话却像我父亲一样给人一种安定和信任的感觉。

我心想,这恐怕就是成长带给林朝生的东西吧!

但如果有可能,我宁愿他永远都不要长大。因为这成长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这一夜我们都没有睡着,时间就显得过得格外漫长。

“朝生......其实我骗了你,根本就没有要送你的礼物,那只是......”我和林朝生背靠背坐在山洞里聊天。

“我知道。”他打断了我要说下去的话,“从车夫走错路开始我就知道了。”

“还有......我根本就没能说服章姨取消婚约,却还是用这个将你骗出来了,对不起。”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些事说清楚。

寂静的黑夜中,一丁点儿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我话音刚落,就听见他吞咽了一口,紧接着就是无限的沉默,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芸娘,我只有你了,以后不要再骗我。”他转过身来抱住我道。

有些不适应他突然的拥抱,我愣了愣,接着拍了拍他环住我肩膀的手臂,轻声说好。

天一亮,我们刨开遮住洞口的半人高的杂草,连滚带爬地从山洞里钻出来。

追兵没了,出人意料的是,白天逃跑时扔下的马还在。

我们骑着马加快速度赶往边疆,因为追兵可能随时会找到我们,必须尽快赶到边疆。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路上,只要我们一停下来下马修整,追兵就会出现,所以我们也只能两人骑一匹马拼命跑。

在遥遥能看到边关城门时,林朝生发现是这匹马泄露了行踪,于是我们果断放弃骑马,下马狂奔。

天不尽人意,在城门口时,我们还是被追上了。

城门紧闭。

我和林朝生手拉手、喘着粗气紧紧看着远处一步步向我们逼近的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弓箭的追兵,有些放弃般地等待着命运的到来。

为首那人拉开长弓,不知道瞄准的是林朝生还是我,因为距离有些远。

当箭矢脱离那人掌控,向我们飞来时,我猛地一下站到林朝生面前背对箭矢,将他推倒在地。

“噗嗤。”

箭矢不知射中了哪里,我痛得说不出话来,吐出一口鲜血,紧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6

林朝生说的对,叔伯们确实会收留我们,但也只是收留,并没有什么特殊照顾。除了我们刚进城时给找了大夫,其余时间基本没来看过我们一眼。

在我躺床上养伤那段时间,林朝生每天都早出晚归,五更天出去,二更天回来。一问就是待在军营,具体干什么他一个字都不会说,问的次数多了,他还会烦。

听照顾我的小桃说,林朝生每天都在军营里操练,说得好听点是操练,难听点就是挨打。

这几年他虽然他跟着林将军每天都会去校场,但跟这些军营里随时都与敌人搏命的士兵比起来,还是差了许多。

刚开始回来浑身都是淤青,经过大半年的操练,淤青慢慢减少了,而我后背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下雨天会隐隐作痛。

现在我讨厌下雨天又多了一个原因了。

来了边疆后,林朝生只字未提伸冤的事,但我知道他从未停止过为此而努力。

半夜里总能听见他梦呓,“阿爹,阿娘,不,不要......你们回来......”

林朝生成人礼的时候,我们在逃命赶路,都没记起这件事,但最近他却向我讨要礼物。

“芸娘,我的成人礼物呢?”这天他很早就从军营回来了,彼时我正坐在窗边绣着拿出去卖的绣品。

我抬起头来,看向尘土满面的他,他边走向我边拿袖子擦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礼物?”我微微一笑,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示意他用这个擦。

他却没有接,只是弯腰低下身子,将脸凑到我跟前让我擦。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我拿起帕子给他擦拭起来,并发出疑问,他站到我面前足足高出了我一头。

“我将来还会再长的,芸娘你可要好好吃饭,不能比我矮太多。”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嘴角含笑。

“哼。”又不是我自己不想长高我心想。

“礼物应该是你想,而不是直接问我要什么。”他留下这句话便扬长而去了。

礼物?

我们现在都属于寄人篱下,哪儿来的钱买礼物,转头看了一眼装着针线的篮子,顿时有了主意。

“喏,礼物。”我将绣好的剑穗递到他面前,这是我第一次绣剑穗,不是很好,跟外面卖的成品还是有差别,

“这是?”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认出来。

“嫌丑?那还给我。”我有些生气道,伸出手让他还给我。

“没有,这是剑穗?”他将其高举过头顶,怕我去抢。

“是!没见过这么丑的剑穗吧!”

“不丑,这是你送我的礼物,我会好好保存的。”他将剑穗视若珍宝般地揣进怀里。

看见他小心翼翼的动作,我不由得笑了,自己送出的东西被人珍视的感觉真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我每天绣帕子拿去卖,林朝生每天还是天不亮就去军营。

他偶有时间回来得早,我们便坐在一起闲聊,这样的日子美好得有些不真实。直到边境逐渐多了许多外邦人,我才想起来临走时林将军说的话:边疆有异动。

那是不是要开始打仗了?林朝生怎么办?他要上战场吗?这些问题其实我心底都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担心。

他在军营才呆了半年,上战场能保护好自己吗?我心想。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有必要的。

他在军营被操练了大半年,身体强健了不少是真的,但他没见过流血也是真的。

第一次上战场,他没添伤痕,但回来却病得不轻。

听说他回来后一直吐,吐完就晕倒了。

他是被人抬着回来的,一同来的还有一位将军,我第一时间冲上去,想看一眼林朝生,却被那位将军拦住。

“你就是芸娘?”他同林将军一样,身上自带一股上位者的威压,开口便让人忍不住害怕起来。

但我不怕他,反倒是对他有诸多不满,林朝生都如此了,他却一点儿也不担心,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这算什么叔伯?我心想。

我抬起头、梗着脖子,直直地看着他,但心底还是有一点儿打怵。

“我是!”我回答得很大声。

他眼神直勾勾地看了我很久,仿佛能将人看穿似的。

在我快要坚持不住他的眼神审视时,他突然笑了,丝毫不在意我方才的冒犯,“和我想象中一样,也只有你这般坚强的女子才能陪着他从皇朝走到这边境。”

我还讶异于他的转变怎会如此之快时,他又开了口,“但他接下来的路会更加难走,你有信心陪他一起走下去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或许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会一直留在他身边,直到他不需要我为止。”说这句话时我的语气铿锵有力,因为他曾经说过他只有我了,我会一直陪着他的。

现在的我还不知道这句话在将来确实印证了。

他定定地看了我许久,直到我皱起眉头再三侧头去看林朝生时,他才转身离开。

“他身体没受伤,只是心理上那一关,这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任何人都帮不了他。”这是他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朝生,朝生,你醒醒......”他脸色苍白地躺在简易担架上,双唇紧闭,任由我摇晃着,没有任何反应。

夜间他发起高烧,熬好的汤药灌不进去,我只好一遍一遍用冰帕子给他擦拭身子。到了下半夜体温终是降了下来,而我也趴在他床边睡着了。

第二天睁眼时,林朝生已经醒了,脸还是有些红,他见我醒来,开口道:“芸娘到床上睡吧!”

我突然鼻子酸涩,上前抱住他,“朝生,昨晚你喝不下去药,我都怕你烧成个傻子。”说完我就大声哭起来了。

“怎么会,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没傻,别哭了别哭了。”他笨拙地一只手撑着床,一只手拍着我后背。

7

第二次上战场,林朝生像是变了一个人,见到遍地的断肢残骸不再会哇哇大吐,反而在战场上大杀四方。

这都是小桃从外面听来说给我听的,虽然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昏过去,但身上却留了许多伤痕,最重的一道伤从他的左眉骨一直左脸,伤好后脸上多了一道疤。这道疤不仅没使他的颜值下降,反而平添了一股凌厉、霸道和成熟的美。

回来后他告诉我,这道伤是他追击敌军首领时留下的,以此为代价,他拿下了敌军首领的首级。

与此同时,他在战场上的英勇无比,引得众多将军对他赞誉有加,不少有女待嫁的将军还暗地里打听他是否婚配。

一时之间,他在军营里名声大噪,但在这浮华声名的背后他又付出了多少呢?无人能知。

又是一年秋季,北地蛮夷放牧南下,借此大肆侵占我朝疆土,抢夺百姓秋收粮食。朝野上下无不愤怒、情绪激昂,最终当今陛下派太子亲征。

蛮夷筹谋多年,所以这场仗打了许久才结束,最后的一次战役林朝生以生擒蛮夷王子而告终。

这场大战,林朝生与众人合力才擒住蛮夷王子,但却身中两箭,回来时是直接从马背上摔下来的。

抬进营帐时,身上的衣裳几乎被血染透,我看见他的一瞬间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眼泪夺眶而下,我哽咽着:“朝......朝生,你......你不要吓我。”

上前却又不敢触碰他半分,只能掩面哭泣。

待军医医治后,我才被允许进入帐中照顾他,守了两天两夜,第三日清晨他终于醒了。

看到他醒过来,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又掉下来了。

他眨了眨眼,虚弱道:“这......这几天......我都没睡好,你......太能哭了。”

接着他咳嗽一下,我起身想去给他倒点水润润嗓子,却被他勾住了手指,“哪儿......来这么多的......眼泪?”

听到他熟悉的声音,我的眼泪更加止不住地往下流。

林朝生的伤将养了大半年才好,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

先是林朝生加官进爵,后陛下驾崩,太子顺利登基。

时隔三年,我和林朝生又踏上了回京的路,不过不同的是,来时东躲西藏、狼狈不堪,回时荣誉加身、兵权在握。

这一年我们二十一岁。

从边境出发时还是初秋,到了京城已是冬天。

女眷不能出现于行军队伍中,我与小桃便先于大军进城。

荒废的林府在林朝生加官进爵时便已修缮好,我到时也无需准备其他的,只将从边境带回来的东西整理好就行。

京城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林朝生带兵凯旋,全城百姓列队恭迎。

不少高门贵女包下进城必经之路的酒馆茶肆,只为一睹林大将军风采。

其中也包括当今圣上的妹妹——安乐长公主。

不同于边境,回到京城后林朝生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晚上也多是应酬,我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忙些什么,有时想与他说上几句话都很难。

“姑娘,我们出门走走吧,整日待在府中多无趣啊!”小桃见我这几日食欲不振,心不在焉,便提议出府走走。

“不......不出去了吧!”京城的人因林朝生多不喜我,几年前的事仍记忆犹新。

“我在边境长大,还从来见过京城呢,就进城那天匆匆看了一眼。”小桃揪住我的衣袖,眼巴巴地望着我。

看着这个比我还小两岁的丫头,我不由得心软,“好吧好吧,带你出去逛一逛。”

我带着小桃逛了许多地方,买了许多东西,准备回府时,却在街角看见了五六日不曾见到的林朝生,以及安乐长公主。看着他们并肩而行、谈笑风生的身影,我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三年前。

“姑娘,姑娘,东西掉了。”小桃在我眼前挥了挥手,我才回过神来,手中的东西何时掉落竟也不知。

回府后我便发了高烧,林朝生请了大夫来,说我这病是旧伤复发、心力交瘁引发的,需少思少虑、卧床静养。

喝了药我便昏昏沉沉地睡着,有时醒来是白天,有时是晚上。这天精神好了许多,我也有力气思考了。

安乐长公主钟意林朝生。即使我在病中,这个消息还是传入了我耳中。

一想到这儿,我就好像回到了那个雨天,寒从心起,浸入四肢百骸。

他好像不需要我了,我是不是该离开了?

8

自从知道他要娶公主后,我便不再叫他朝生了,和府中人一样唤他将军。

这天早上,我与他发生了争执,“将军,我......我想回家了。”

他闻言气极反笑,“张芸,张家早就没了,你还有家吗?”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我也被他变相软禁了,随着婚期越来越近,我要离开的心也更加坚定。

这几日我的身体好转,出房门时,见府中下人抬着几口大箱子进来,见到我时遮遮掩掩了起来。

不经意间,扫见箱子口漏出的一抹红,我便知道是林朝生好事将近了。

林府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准备迎娶公主的这天,我留下一句话“朝生,我该回家了。”便背着简易包袱钻狗洞出府了。

在城门口却被他带人拦下。

他双手紧扣住我的肩膀,泛红的眼睛狠狠盯着我。

“芸娘,记住了,顾家早就没了,现今我在哪儿,哪儿便是你的家。”

“可......可是你要成家了,哥哥。”眼眶里蓄满泪水,我强忍着不让它掉出来,喊出了三年前他让我喊的称呼。

他瞬间跟疯了似的,毫不顾忌周围的人,抱着我啃咬我的唇。

我吃痛,抬手“啪”地一巴掌甩到他脸上,他不知疼痛地继续抱着我,在我耳边呢喃,“我不是......我不是你哥哥......不是......”

那天的婚宴没有继续,我亦不知最后是如何收场的,只知道那天从城门回来时,他说让我等他。

我又被带回府中,依旧不能外出。

直到后来林府贪墨一案重翻,安乐长公主被派往封地,无召不得回京的消息传开,我才知道事情真相。

原来婚宴是新皇和林朝生为查出贪墨案的真相而设好的局,安乐公主则被有心之人利用卷入其中。

9

又是一年中秋,我们在亭中赏月,林朝生贴近我,低下头抵住我的额头说:“芸娘,我们成亲吧!”

我垂眸不敢看他,但听见了自己说好。

“以后每年中秋我们都一起过。”他说。

我歪过头看他,“哪一年我们不是一起过得?”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反驳道:“十一岁之前我们就没有一起过中秋。”

“那时候我都还没到林家来,肯定是跟我父母一起过啊。”我看着他无理取闹的样子笑了起来。

“芸娘,你笑起来真好看。”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小阿生,不知道他们祖孙怎么样了。

今晚的月色很美。

初雪落下的那天,我与林朝生成亲了。

和之前参加过的婚宴别无二致,但于我而言,平淡就是完美。

我们都没有长辈在世,所以第二天他带我去了祠堂,我们跪在林家父母排位前,林朝生说他已经长大了。

“爹,娘,你们别担心,我长大了,会对芸娘好的。”第三天回门的日子,他和我一起去了我父母坟前。

他摆上贡品后,牵着我手说道:“岳父岳母,我是林朝生,以前年龄小不懂事,混账了些,但请你们放心,今后我会对芸娘好,不惹她生气,也绝不会让她掉一滴眼泪的。”

闻言我侧头对他笑了笑,他有些不满,捏了捏我的手,我随即就收起了笑脸。

接着我沉默了良久,见风大了,便叫他起身回家。

回去的路上,他说:“芸娘,你怎么都不和他们说说话?”

我说:“我在心里已经和他们说过了。”

“那你和他们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到我?”他忙追问道。

“有啊,说你十二岁那年冬天,让我去给你找鲜花,为此我染上了风寒,还有......”我眯着眼睛故作思考道。

他急了,“你怎么净说些不好的,都不夸一夸我,他们听了肯定会对我不满的。”接着上前想捏我的脸。

我三两步跑开了,回头看着他眼睛认真道:“刚刚骗你的,我和他们说,你很好、很好。”

他笑了,一如从前那般温和、轻柔、明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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