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人生中许多宏伟的故事没有被记录下,反倒一些细琐的碎片会被永远记住。
每年天气转凉时,数年的顽疾也随之而来。这一年家里决定带我去城里的大医院做次彻底检查。那天,一家子很早便起来了。天还只是灰蒙蒙的,日光恍若无力的雨筛,一点一点地抚散蒙尘。
我的心情从昨晚起便不好,我知道我们家这次出行准会像《在我弥留之际》的送墓之旅一样艰难、阻挠重重,且各自心怀鬼胎。爷爷的骂声笃笃地打进门来:“几点了才起来!去看病还是看戏!”我知道,即使我们在日光之前出来照样会被骂。
父亲慢吞吞地从楼上下来,口中抱怨着这么早起来干嘛,车要七点才开呀。他带着冷漠的神情在衣服乱塞的柜子里找寻衣服,然而越翻越乱,我的心情也像那团被混搅起来的衣物,变得烦躁不安。最后衣服乱成一堆分不清谁是谁。父亲愤怒地吼叫起来,母亲气急败坏地跑来拿手往里一塞,随即一抽,精准地找到了父亲想要的衣服。母亲不满地瞪了父亲一眼又火急火燎地跑去准备早餐。父亲露出受伤和受伤后理应有的气愤的眼神,好像在这次事件中他受到了很大的委屈。他恶狠狠地喊道:“再这样难找就把衣服全烧了!”
我看着父,心中充满憎恨。这个该死的自私自利的男人!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把母亲从你的暴政下救出去。等着吧!
爷爷的骂声变成了怒吼:“还不走!还要等着什么时候!一家子懒蛋,活该苦一辈子!”母亲猛地砸了下碗筷,我的心跟着一起抖了抖。父亲仍然慢吞吞地往前走。
“快点呀!”母亲忍不住叫了一声。
“七点才发车,你到底在慌什么!”父亲回吼了一句并不屑地撇了母亲一眼。
“已经六点五十分了啊。”母亲悲哀的声音响起,仿佛从久远的枯井中穿梭而来。
我们终于出门了。爷爷恨恨地咬着牙骂,眼神看了我们一眼又快速地带着厌恶离开,好像多看我们家一眼都嫌恶心。父亲冷着脸快步从我们身边离开,好像他不是这家里的一分子,好像爷爷骂的只是母亲和我。而母亲紧紧拉着我,她像是要哭,但流露出的却是某种坚定,就像那只紧紧抓住我的双手。
当大巴飞离车站两百米的时候,父亲保持不住他的镇静了。母亲轻轻倒吸一口气,她的叹息是流往心里的。她拉着我默默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父亲昂着头望向一边,略带惋惜地说:“谁知道这王八蛋会提前开车。没事,我们等下一辆吧。”我抬头看了看表:七点二十三分。我没说什么,母亲也没说什么。我早已猜到会是这种情况,我想母亲也肯定猜到了,然而还是忍不住对父亲报以期望。所以我说了今天会是阻挠重重、困难重重的出埃及记!送墓之旅!
我们在司机不耐烦地盯视下灰头土脸地上了车。在等待的过程中,父亲说要买包烟向母亲要了二十块之后便走了。母亲带着恐惧的目光看着他离开,她害怕父亲真的会做出一走了之的事情。
要发车了,父亲还没回来。母亲颤抖着左顾右盼,她的坚定变成了乞求,乞求父亲的出现。这个可怜的不识字的女人没有任何办法,只能默默地忍受命运加给她的一切。她唯一的请求便是能够把儿子送到医生那。
父亲来了,保持着他的冷漠和不屑上了车。司机等他是应该的,他上了这车是司机的荣幸。母亲重重地舒了口气,抱怨消失了,担惊受怕消失了,从前男人所有的不是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化解,她所盼望的男人还是回来了。我愤愤地看着那个自觉不可一世的男人,我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我与他大打出手的场景。我恨不得此刻手里拿着大砖头狠命地砸在他头上。我恨得咬牙切齿,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
下了车,我快速地冲向车站的厕所,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让我憋得快要失禁。母亲慌忙跟着我跑来。父亲慢悠悠地朝厕所走来,尽管步伐稍快了一些。我舒畅地来到洗手台,在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憎恨爬满,冷漠使它更加刚硬。
母亲把包交给父亲后也上厕所去了。但是好久过去了母亲还没出来。我偷偷地望了父亲一眼,我生怕这混蛋会不耐烦扔包走掉。如果他敢这么做!我紧握起拳头,当场跟他拼命。这时一个女人从厕所里走出来。我开始想,母亲会不会在厕所里遭人打劫然后被塞住嘴锁在了厕所里?肯定是刚才那个女人干的……
母亲完好无损地出来了。她从父亲手里接过包,父亲什么也没说。这使我长舒了口气。车站大厅的电子表上显示着刺眼的红色:11月29日9点13分。噢,今天是我生日!
父亲走得很快,像要尽可能地甩掉我们这两个给他丢人的东西。母亲拉着我匆忙地赶着,她的脸上显露出焦急,生怕与父亲走丢。然而医院如潮的人流到底冲散了我们。我心里的愤怒决堤了。我知道他回头一定怪罪母亲走得这么慢,他若敢如此诘问母亲,我就……!
母亲让我呆在医院一角,拿起电话打给父亲。电话那头传来的怒吼声都被鼎沸的人声分离了。母亲拉着我的手在原地等着父亲。她见我又激烈的咳嗽起来急忙倒了杯水给我。
几分钟后父亲站在人潮中朝我们喊来,脸上是厌恶和嘲讽。“你们这是来看病还是来看戏?”他冷着脸吼道,“腿长着……”
我突然暴怒起来,犹如喝进了满满一壶愤怒,拿起杯子注入全部的怒源毫不留情地向父亲砸去。我沙哑着吼道:“哪个王八蛋走这么快!”
杯子“啪”的一声碎了,这声响堵住了父亲的接下来的声音。母亲拉了拉我,我看到父亲左右看了下随即转身朝前走去。好像没听到我的声音。母亲拉着我再次匆匆跟上,我把拳头攥得紧紧的。
就诊室里排着几十号人。一个病患多问了两句,女医生提高嗓子骂了回去,并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他走。我厌恶地走出就诊室,在一旁的长椅坐下,看着奔跑着的人足。
“毕竟你们来一趟也不容易,所以给你们多开点药。”女医生叹口气,似乎非常同情我们,随后她又陶醉在自我的这种同情中。
“行了,去吧。”女医生挥挥手。
我憎恨那女医生,不耐烦就别做医生啊!
医院里人满为患,上楼下楼啪嗒啪嗒不绝于耳。我站在楼梯口一角和母亲等待着去抓药的父亲。我悲哀地看着这些往来匆匆的人们,拿起手机在这嘈杂的环境中放起来莫扎特的《安魂曲》。
离开医院后,母亲一身轻松。父亲提议说时间还早,也难得来一次。要不逛逛?母亲说好,又询问我的意思。我强烈地摇头,转身走在前头。我厌恶跟这混蛋走在一起。但是母亲和父亲还是去逛商场了。我一个人坐在广场的长椅上,打量着从我眼前走过的各种各样的人们。
一个大学模样的女孩站在我面前的商店门口发着眼镜传单。短发、胖乎乎的,背着黑色的背包。女孩不远处有一群年轻人开的皮鞋店,两个年轻女子在门口大声地喊着打折促销。
胖女孩只是将传单递给别人,同时说声请看一下。我想这种方法是没多大用的,至少从刚才起胖女孩的传单还是那么厚厚一叠。
父亲和母亲好久才从商场里出来,手上空空如也脸上却焕发着笑容。没买东西你进去干嘛!我气恼地问。看看嘛。母亲笑着说。
一家商场用大音量的音响播放着打折,于是母亲又扔下我和父亲走了。我看着五匹铜马,用手在清冽的水中舀了一把。有几个似乎是来旅游的年轻人一脸兴奋地围着铜马,叽叽喳喳地说着,稀里哗啦地拍着。忽然有个女孩冒着跌下水的危险爬到了一匹铜马的背上,兴奋地摆着各种姿势,而她的同伴们急忙拍着。
周围学生渐渐多起来了,怕是到了上学时间。他们大都三五一群结伴去上学或一个人低着头快速走向学校。他们充满着年轻的活力,而我穿着肥厚的衣服臃肿不堪。我羞愧地低下头,与这群活力相比,我简直是未老先衰。
这时,有两个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在我不远处停下。一个穿着蓝白交错的校服;一个穿着黑色毛衣。黑衣服女孩从书包里拿出皱皱巴巴的校服抖了抖。看来她们停下来是为了穿校服。
黑衣服女孩把书包交给另一个女孩。然后她将校服拉开,一只手非常自然地伸去,校园便挂在了她身上。随后另一只手流畅地伸进了另一个衣袖里。整个过程不足四秒。
这是怎样的一个神迹啊!我的心被这女孩穿校服的动作深深地吸引住,多么充满魅力的动作,多么迷人的动作。她穿校服的动作简直无与伦比!我的心被这女孩夺去了。
我痴迷地看着女孩走远,心中无限悲伤。我可能这辈子再也看不到她了。再也看不到拥有如此迷人穿校服动作的女孩了。终于,女孩消失不见了。
我脱下臃肿的衣服学着女孩的样子,可无论怎么试都是那么不堪入目。
母亲和父亲出来了,我们顺着原路返回。胖女孩还在,那厚厚一叠的传单也还在。当我走过她身边时,她拉着我并递给了我一张传单。
看看吧。她说。
父亲送我们上车后就独自离开了。他说还有点事。我知道他要在这里同母亲以外的女人见面。母亲知道吗?我想是知道的——至少有所察觉——然而我已被大医院的医生检查过了,母亲也就什么话也不说了。
写于20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