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以后——长篇连载
八,太麻烦了
我又回到了,也许是真的最后一次回到了老院,不同的是,以前成千上万次办事,经商,旅行归来,迎接我的都是妻儿们高兴的面孔,而这次却是他们泪痕斑斑,悲戚的面容,尤其是那单调噪耳的哀乐声,真令人心烦意乱。
但是,我没有权利进屋了,一个被从阳间除藉的人只能蜷缩在小木匣里,被放置在一个叫灵棚的空间中的方桌上,默默的看着滿院半街的花圈,扫视着忙碌的人们。
在我眼前四样供品,三炷高香整齐的排列着,一只浅碟里蜷伏着的油稔吐咽着东倒西晃的光亮。谁也说不出这代表着什么样的涵意,可每个死者灵前都必不可少的摆着一个这叫长明灯的玩艺,好似缺了这丧仪就无法称之为丧仪一样。但对我来说这些东西实在是没啥用处,我就不信没这些东西我找不到西天大路!
即然人们要弄,就随他们去好了。我知道谁也不愿意抻头革除这些不必要的说道,免得被人说成不孝。但是有一样东西我怎么没看到,那才是我最在意的呢。于是我前后左后瞪大眼睛搜寻起来,结果是哪也没见,便大声喊起来。
”儿子,女儿,小的们!”
妈的,小混蛋们明明正在眼前往丧盆里烧纸,就是不应声,不理我,任我喊破喉咙也不理我!还说孝顺我呢,这也叫孝顺!
记得邻村王老大好赌一生,老婆孩子劝赌不成,每天都会和他干一架,锅碗瓢盆老使新的,倒不是他家有钱,而是隔三岔五就摔一回。他死了,儿女们连麻将和他一起埋了,说是即然老子好这口,就让他把家伙什儿带上,上那边消停的赌去吧。此举虽然也透着儿子们的一包怨气,毕竟也说明他知道老爹喜欢啥,想得周到不是。
可我的儿子你不知道老爸我奋斗了一辈子除了攒下你们几个——我的孩子们,剩下的就是爸的那本破书么。为什么不把他给我放在身边,预备我上路时带着,到了那边和邻鬼们闲聊时,也好做个显摆的资本嘛。因为我阳世人间走一遭,即没混到官,也没捞到钱,更没钓到名,只有那二十多万个汉字算是唯一所得了。
当然了,滿堂的儿孙更是我最宝贵的积蓄。
我知道,自个儿拿那本破书当回事似的,在别人眼里还不如哪家杀个猪卖上三千两千的令人艳羡,还不如我砍一担柴回来令老伴有点笑模样。但那好歹也是国家级出版社以非自费模式出的长篇小说嘛。市里的电视台,报社闻知以后又是做专题,又是做报导的,也好一气折腾呢。
这么说吧,小子,你要不把这本书给我带走,你的弄咋全乎,爸心里也不会痛快呢。虽然当下烂小说很多,花钱买乐出书的也不少,而老爸把自己那一小本破玩艺看得很重要,是因为我那好歹也算是本版书,在揭示人性方面,我做的也算不错,可以称作是心血的结晶,我自己要不当回事,对起那百日的苦功么。
按照习俗,人若半夜子时之前咽气,到天明就算是两天了,而要停三天,次日便是三天祭日的主场。而主场活动除了接待各方吊客,重头戏便是送路,这节目可是太糟践人了,由于我在发送爹妈的时候吃过这个苦,便曾多次叮嘱儿女千万不要搞这套了,当时儿子那吱吱唔唔的样子,我就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原来这地方办丧事只是送花圈或是纸钱冥币啥的,现如今不成了,哪家猪下崽,羊掉羔子,孩子升个技校,甚至修个茅房都要大操大办,隆重收礼了,这丧事就更成了收礼的理由了。
只见儿子正在和支宾的在一边平静的爭论着:
”兄弟,你啥意思,现在家家都这样,恨不得借个儿子娶媳妇收礼,你为啥要单拉一套,弄点特殊的想不收礼,你啥意思吧?”
”父亲的丧仪,我想的只是把老人家顺顺当当,园园满满的送走,不想用这事来敛几个钱,那不经讲究。”儿子淡然说道。
”那不行!兄弟,你说哪家办事你都随,哪年不得万八的,不趁老爷子丧事回笼一下,不净亏了么。再说你家不立帐桌,算你仗义,境界高,可往下别人咋办?这不给别人出难题吗,不行,这事由不得你,该干啥干啥去,这事我安排。”
儿子只好无奈的摇着头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而院子里呼呼啦啦的人们没有几个节制自己轻松的情绪,这不独是对我,一般死者都是,哀伤的范围不会超出儿女兄弟姐妹至亲们。况且人们还把高龄去世,寿终正寝称为喜丧,所以厨房里大盘鸡,大碗肉烹炸的香味早盖过了我死的悲气。好在人们大口饮酒当中并未猜拳行令,己经是对我很大的尊重了。
接下来是下午的重头戏——送路。首先请村里会剪纸活的匠人把烧纸剪成特定的制式,绑在笤把上,由长子躬腰拖在地上倒行,两边由具有姑爷身份的人搀扶着,后边是女儿手持木棍一边走一边在地上划十字。还得有人提着水壶不停的淋水(坦率的讲,甭说六七十岁以下的人,就我这饱经风霜八十余年的人也不知这些说道是啥意思,但至少十里八村的人们却都虔诚的恪守着,也没人求个所以然,你说怪也不怪。),大队持香跟进的人群后边是鼓乐队,单调的哀乐刺耳得很。离离拉拉的队伍直奔村外的土地庙而去,所以这个仪式也叫报庙。大概齐的意思是给逝者隆重送行,二来或许也是知会土地爷一声,此人去了阴间,以后有事就别来阳世找他了。
整个仪式的速度是越慢越好,一步一寸还得高抬脚慢落地,二里地的路程少说得三个小时。别人好说,可苦了长子,几个小时下来,三九天都得大汗淋漓,腰疼如折,体弱的都有倒地的风险。
这纯属晚辈悲伤过度,想出这么一个自我折磨的行為来抒发哀思,太愚蠢了!
更可气的还在后头,夜里还得烧劳什子千张纸,并且是由女儿一张一张的烧,儿孙,侄男侄孙,外男外女还得跪成一片陪着,还有比这更折磨人的吗!
鼓乐队一个个鼓着䐳帮子,瞪着眼睛摇头晃脑的吹奏,动力是女儿们会看他们卖力的程度来开赏。
女儿们不停的把赏格加码,这不成心想累废务他们吗!
这纯脆是活人遭罪,死人着急,有啥用啊!下辈子我要能托生回来,在世上捞个一官半职的,非把这些烂说道革去不可。
我这么说并不是认为人死了就俏没声的一埋拉倒,开个追悼会,或是向清民两朝近亲至交们写个挽幛,送付挽联,挺好的么,请村里或单位有声望的人致个悼词,儿女们致个答词,比弄那一套一套折腾人的路数要好上多少啊。
我实在不忍把这些程序看下去,便用目光搜寻催命鬼的身影,要求和他上路。只见此君在不远处一会跫眉,一会咧嘴讪笑,看我对他招手,便飘过来问我:
”什么事?按规定以阳世的时间算,从咽气那一刻起,你还可以在家边转悠七天,遗撒对亲人的不舍,表达对故土的留恋,而用阴间的算法,也就一刻钟罢了。现在才过去半刻,怎么要急着上路,看来阳世的生活你不甚如意吧!”
”错!我自信一生虽有失误,但无大过,虽未称富,也未忧吃穿。虽未当官,人堆里也能有呼必应。婚姻虽然无爱,也糊弄了到死。况且子顺女孝,兄友弟恭,天伦之乐尽享,怎不留恋亲人故土。只是你也看见那些烂说道,把我的儿女折腾的何等疲惫,我又无法阻止,心下该是何等心疼难过。眼不见心不烦,我们还是走了去吧。”
”嗯,倒也是。我们阴间都把以往那些繁琐无用,冷漠苛刻的规定尽行革除,想不到人间竟还保有这多陋习,真是不可思议。你若想开路,可以。不过这可是你所自愿,莫等到了那边,投诉我强迫你从人间提前离席啊!”
”啥话呢,这不骂人一样,咱是那种人吗!得,走人。”
我最后扫了一眼熟悉的人群,冲他们每个人点了点头,真恨不得抱住孙子外孙再狠劲的亲一下,实际上不行,会吓着他们的。便一步三回头的随着催命鬼也称做无常鬼的货飘然而去。
别了,人世间。
别了,亲人们。
别了,供我十分之八个世纪风雨相搏的舞台。
来世见!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