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经西斜,老戏台的影子一点点压过来,来喜欠欠身子,从碾盘上出溜下来。他拍了拍屁股,对着碌碡说:“这世事,闹不清!”这个散了架子的碌碡几十年没挪过窝了,风雨剥蚀过的纹理和来喜脸上的褶皱有些相似,它能听懂老头儿的话,只是开不了口。
来喜一开始闹不清他父亲为什么要把他过继给人。
来喜原来不叫来喜,他的父亲给他起的学名叫陈继贤,他还有个哥哥叫陈希贤。老爷子颇有些学问,是村办学校的校长,哥哥大他十岁,也在学校教书。那时候村里办学校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没老师就是没校舍,所以周围七八个村庄凡是想念书的孩子都得来他们陈家庄。十里八村的人都尊称父子俩为老陈先生和小陈先生。
老陈先生对子女要求甚严,念书识字必须得用功,连平时的一举一动也要规矩。比方说吃饭,一定要用手扶着碗,身体要坐直,不能伏下身子爬到桌上,夹菜要适量,动作要稳当,不能用嘴去就碗、就筷子,不能“吧嗒”嘴,等等。
小继贤二姨家的三个孩子就很没规矩,喜则年龄大点儿,还懂点儿事,二喜、三喜就淘气得很,整天灰头土脸,袖口上全是鼻涕。逢年过节的时候亲戚们之间有个走动,三个娃前脚走,老陈先生后脚就会拿他们当反面教材给小继贤上一课。可小继贤万万没有想到,突然有那么一天,他反而要向这三个没家教的家伙学习了。
据说老陈先生决定把小儿子送给他二姨家是听了算命先生的话。算命先生说继贤八字不好,克亲生父母,只有过继给别人家才能保平安。当时小继贤正读高小,一万个不情愿,挨了一顿戒尺,才哭哭涕涕地被二姨夫拉走。小继贤从此恨上了父亲。
小继贤长得随他爹,高高瘦瘦的。二姨夫开玩笑说,你身上肉太少了,叫你“四喜”都对不起这个名字,就叫“来喜”吧。
既然“继贤”已经变成“来喜”了,就得过“来喜”的生活,他得跟着二姨夫和哥哥们下地干活,至于书本,只怕这个小村子也找不到几本书。三喜只比他大一岁,可人家打小干农活,已经能顶半个劳力给家里挣工分了,而来喜只能在地头打打杂,掰个玉米、抱个秸杆什么的。这还不说,来喜连吃饭都是个笑话。
收工回到家,二姨在锅台上一敲,四个男人就一人一个大碗过去盛饭,来喜半天都反应不过来这是叫他吃饭。端上饭,四个人往地上一蹲,呼哧带喘就吃完了。来喜学样蹲在地上,脚后跟着不了地,晃晃悠悠的,把碗都掉了。二喜、三喜就憨厚而放肆地大笑。
来喜原来喜欢念书,生活一下子变成了这样,他真是想不通,就更加恨他老子。
来喜寄人篱下,干什么都格外用心。等他摔烂三个大碗之后,他就能和哥哥们一样四平八稳地蹲着吃饭了,农活也渐渐上手,间苗、掐顶这样的技术活也不在话下,这个活连二喜、三喜都干不好。
四、五年的光景,来喜一次也没回去看望亲生爹娘。邻村上下七八里路,有时候喜则去给姨夫老陈先生拜年,他也躲着不肯去,只是偶然会碰到希贤来看望二姨和二姨夫。希贤对他很冷淡,待理不待理的。二姨夫一家人好象也从不提起他亲生爹娘那边的事。直到有一天,二姨对他说,回去看看你爹吧,怕是不行了。来喜不能再拒绝。
老陈先生已经奄奄一息,连一句整话也说不上来了。家里的东西被砸得稀巴烂,原来满满当当的书架变得空空如也,老陈先生亲笔书写的楹联“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被涂上了红油漆。
希贤对来喜说,四五年了,爹刚把你送走家里就乱了,再批斗下去,哥恐怕也撑不住了。
来喜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苦心,“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老陈先生脸上总算露出点笑意,走了。
过继给人就不是自己的儿了,来喜不用给老陈先生披麻戴孝,扛幡送行,也不需要三年守孝。
老陈先生走了第二年,来喜就由二姨夫张罗着娶了媳妇。读书人没有好下场,来喜彻底死心了,也就不再后悔失学的事,农民么,还是要把地种好,没过几年,土地也包产到户了,来喜更觉得生活有了奔头。
转眼间,来喜的儿子也大了,已经在村里办的新学校念初中了。
来喜的儿子叫虎娃,老陈先生的子孙,是个念书的材料。村里有些见识的人说,这小子将来能考上清华北大。来喜不以为然,说,认个字,会算加减乘除就行了,书念多了没什么用。来喜的想法并不特别,村里人大多是这么认为的,更何况来喜这儿还有老陈先生的前车之鉴。
国家有政策,来喜也不敢不让虎娃上学,只能旁敲侧击。他说,考大学就是混个饭碗,那饭碗要空着就是个要饭的,碗里得有粮才行,咱地里种的是啥!“人勤土变金”,好好种地,要什么有什么!虎娃不爱听,只当是耳旁风。
农村孩子,课余时间都得下地干活。来喜干农活已是个行家,种地细致得跟绣花一样。他盼的是儿子也能早早搭把手,所以一有机会就带着虎娃下地,手把手地教。
二喜的儿子牛牛和虎娃一般大,也帮家里干活,比方说割草、放牛。来喜经常教导虎娃,说,你看牛牛,割回来的稗子草一捆一捆都是虚的,他家的牛都养得越来越瘦了,干活得实在,不能象他一样。虎娃不管爱听不爱听,干活儿还是很卖力气。
本来学习就是苦差事,当爹的不督促,只管催撵着干活,不管情愿不情愿,虎娃退学也是自然的事。反倒是二喜,目不识丁土包子一个,儿子牛牛却考上中专到省城念书去了。来喜嗤之以鼻,虎娃却在听说了这个消息后一个人哭了半晌。
这回轮着虎娃恨他爹。虎娃再不肯下地,想着法子出去打工,宁肯在城里睡水泥管子也不回农村来。来喜气得跳着脚骂,暗里却更下辛苦。来喜的庄稼收成总是全村最好的,老俩口省吃俭用的,硬是盖起了一溜大瓦房。来喜对老婆说,哪天你尕娃子在城里混不下去,还得回来过安生日子。
牛牛中专毕业上了班,工资挣不下几个,又要结婚又要买房,逼得二喜抓耳挠腮。来喜心说,说啥来着,念书不顶毬用。可是过年的时候,虎娃一回来就跟牛牛粘在一起,本家的其他兄弟根本不待朝理。来喜说他几句,虎娃便顶撞他说,你哪知道城里的好!来喜不知道城里的活法,只能不吭气了。
又过两年,来喜给虎娃讨了媳妇,原以为这下可以拴住儿子了,可虎娃两口子放着宽宽敞敞的房子不住,双双去城里漂着,给人打工。一生了孙女,当奶奶的也进了城,四口人租一间鸽子窝。
来喜偶然去看老伴,在儿子家一天也呆不住,回老家前还骂儿子,你这工不工、农不农的,村里二流子也比你们过得舒坦。
说归说,骂归骂,来喜进城少不了带一大堆东西。自家种的小米、豆子,杀好的鸡、炸好的鱼,白面也要带上五十斤,要不是实在拿不上了,只怕他要把整个厨房搬进城。
儿媳老是说,爹带的东西比城里的好吃。来喜就又骂,就会说嘴,这不是地里长的!还不知道你,就是让老子再给你们多送点。骂完了,下次进城就带得更多。
来喜闹不清,那城里人挤人的有什么好!
老伴成了孙女的老妈子,来喜孤孤单单,突然就觉得老了。他学会了抽旱烟,每天早晨一起来就剧烈地咳嗽,然后赶紧再抽两口止咳。
有时候进城见着老伴,老伴就给来喜唠叨家务事。
孙女儿到了上学的年龄,虎娃在城里托人找关系,费了老大周折才进了城里的学校,私立,学费高得吓人。
孙女儿上了初中,跟人搞对象,老师叫家长,虎娃两口子没功夫去,她就去了一趟,又被老师训了一顿,说你们这是什么家长。
孙女儿上了高中,功课跟不上,找老师补课,大把大把花钱还怕请不到,虎娃两口子愁坏了。
因为没让虎娃念书,来喜觉得理亏了,不敢再阻拦孙女的事,少不得勒紧裤带给儿子凑点钱。
孙女最后倒是考了个大学,花了四年钱,毕业了什么也干不了,还是四处打零工,一天就知道抱着手机玩。
来喜忍不住,就说她,别一天玩手机,那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孙女嘴一撇,拧身就躲开了。老伴就抱怨他,人家爹妈都不管,你来个一天半天的,说这些没用的干啥!来喜就火了,吼道,那他们每天这样消闲,凭什么要你伺候着,你跟我回家。吼叫完了,还是一个人气呼呼地回了老家。
来喜实在是闹不清,自己想念书的时候,天打地对的就是念不成,后来他觉得应该好好当个庄稼人了,儿孙们却不肯种地,现在倒好,连劝劝孙女儿好好上班、认认真真找个对象也不合时宜了。
日复一日,来喜干不动了,看着日渐荒芜的田地,不禁悲从中来。来喜偶然也想,假如世道不乱,老陈先生一直好好的,他会不会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不求别的,有文化的人也许能知道这后辈儿孙们是怎么想的。
冬天了,老来喜天天和一帮老头儿坐在碾盘上晒太阳,聊天。他一说“这世事,闹不清!”老头儿们就全跑了,他们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只有这碌碡跑不了,肯听老来喜叨叨这些事,但碌碡却开不了口,没法安慰这个一辈子踩不上点、跟不上趟的死老头儿。
无戒365极限挑战营 第55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