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主持中国公学时,聘请沈从文讲授小说创作。第一天上课时,沈从文紧张得讲不出话来,十几分钟后才转身在黑板上写道: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这是一个很有意味的反差。因为,在很多人眼中,文采斐然,必定能说会道。我们不是常说“出口成章”吗?试问,一个人如果笨嘴拙舌,又如何令人相信他能妙笔生花呢?
其实,这是一种很刻板的印象,生活中,讷于言而敏于行,或者敏于言而讷于行的,都大有人在。如上所述,你看沈从文的文章,清新淡雅、风度翩翩 ,将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描摹的那样体贴入微,从而在自己的文本世界中精致地供起一座人性的“希腊小庙”。便自然而然地会因其文而想其人,觉得作者必定潇洒自如,情感丰富而深谙男女相处之道。可事实如何呢?看看沈从文的传记,你就会明白,在感情面前,这是一个比他的翠翠还要羞涩腼腆,又同样执着的人。而他表达自己爱意的方式,却是那么憨态可掬,丝毫不如其文笔的灵动自由。可见,文如其人这话还真得两说。
这让我又不由得想起我上大学时的一位老师。他是研究司马迁的专家,形象敦实圆润,很有喜感。一口充满乡土气息的方言普通话,嘴里却总仿佛压着一枚橄榄,咕咕哝哝,吐字不甚清楚。上课时,他的眼光常从镜片上方射出,几乎从不看我们,杵在讲台上,微侧着身子,颔首蹙眉,总给人一种初登职场的局促感。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每每讲到会意处,反倒常常是口将言而嗫嚅,神欲凝却迷离;有时,甚至好半天都默不作声。那情景,倒像在画一个休止符,又好似酝酿国画里的留白。而我们,却丝毫没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欣然神会之感,只剩下“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遗憾与隔阂。于是,从上他的第一节课开始,我们便产生了一种“见面不如闻名”的强烈感受。因为据说他曾是系里少有的几个被破格晋级的教授之一,彼时也堪称青年才俊。后来,看到他的论著,又觉妙论叠现,见解独到;方知他的确很有才华,并非浪得虚名。只是每每想起他的课,又实在觉得这反差大得近乎滑稽。
我们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写作出色,讲课必定出色”的习惯性认识,很可能是因为对写作通常会高看一眼;认为写作是一种能力技巧更高明的表达。从而认定:既然写作水平已经很高了,那么组织话语、宣讲言说自然不在话下。
毫无疑问,写作当然需要一种相当高阶的语言组织与表达机制。提炼思想、运笔成文,毕竟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精神创造活动,非长期刻意练习而难以习得。所以说,写作水平高的人,思考能力绝不会低下。可若据此认为一个人的口才与其文字水平总是完全兼容,从而得出“写得好,就必然说得精彩”的结论,则很可能大谬不然。
我们须知,形诸笔端的过程,通常也是一个筛选、锤炼、打磨语言,塑造思想的过程。那里面,渗透着记忆的闪回、体验的剪辑、知觉的整合,甚至意识的重构,则其运作机理复杂而精微、深刻而宛转。追求迁延跌宕、跳脱跃升,以至峰回路转、别开生面的思维效果。考验的,是一个人综合运用语言时的积淀、迁移、建模,以及组织、润饰等能力。在某种意义上,写作还会呈现出某种精神层面上的“视觉暂留”效应,需要一定的迂回纵深的思考空间。所以,对于一个不善言辞、性格内敛的人来说,只要他的思想能够始终保持鲜活灵动,具备将生命体验与知识储备转化成文字的能力;则一旦有所触发,同样可以写出辞藻华美、感人至深的文章。甚至,在某些情境中,一个人在沉潜涵咏中进入某种冥然兀坐、隔绝尘嚣的心灵境界,反而更有助于其向内开掘自我神魂的造化灵境,从而臻于妙悟天成的怡然自如状态。果真如此,则灵感毕至、思如泉涌,是定能创造出绝世佳作的。但口头表达则不然,那更类似反应的体操与思想的小品,其应变能力更甚于运思技巧;故伶牙俐齿、机敏果决始终是精彩言说的必要条件。如果说,行文贵乎“理”,思路清晰、以理服人是其创作的宗旨;那么,言说交流便更讲究“气”,借题发挥、气势充沛正是其打动人的依据。其实,对于很多人来说,说与写都能做到上乘并不容易,这需要你既拥有深远广博的思考能力与文化修养;又具备机智敏捷的沟通嗅觉与表达意识——显然,这是一种相当高的认知层次。
其实,说与写无非表达之两端,欲自由驱遣,须先重重修炼,方可期待偶有一得。但对于一名教师而言,通过写作反哺课堂上的言辞表达,则也不失为提升话语层次、激发言辞机智的有效途径。一言以蔽之:想得美好,还要写得高明,写得高明,也要说得精彩,才是一个充满知性魅力与人格吸引力的有趣的教师。那么,我是否能期待成为这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