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司马炎死了。
这位西晋的开国君主在太康十年间的极意声色中已经掏空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留给国家社稷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的隐患。
国事家事,太康年间和太熙元年的司马炎,都已经不堪问了。
太熙元年,公元二九零年,三月。
晋世祖武皇帝司马炎崩于洛阳含章殿。
圣质如初的司马衷即位,随即改元永熙。
对,司马炎同志的尸体还没凉透呢,这边国家就改元了。
礼,国君即位逾年而后改元者,缘臣子之心,不忍一年而有二君也。
今可谓亟而不知礼矣。
之前,季汉后主即位,昭烈尸骨未寒,年号就由章武改元建兴。
陈寿同志可是逮住好好把后主连同丞相批评了半天。
可是人季汉那好歹是割据政权,我大晋堂堂华夏正朔,也来这么一出,就实在殊不可解了。
贾充荀勗冯紞虽然都死了,卫瓘老懦,但是朝廷中枢的老爷们总不能就这点水平吧。
不过,想我大晋高祖世宗太祖两代人欺负曹魏孤儿寡妇,连皇帝都敢当场格杀。
嘿嘿。
礼法岂为我辈设。
得国就不正,国祚又焉能久乎。
司马衷当皇帝的时候三十一岁,死的时候四十八岁。
十八年的皇帝生涯,也是十八年的傀儡生涯。
基本上没什么好日子过,不是被外公挟持就是被自己老婆挟持,自己的亲戚王爷们也不遑多让,八王之乱骤起。
匹夫无罪,怀璧其责。
司马炎病重不治事的时候,只有他的岳父杨骏在禁中侍疾,禁断内外,就等着司马炎驾崩,自己遗诏辅政。
反正司马炎行将木就,自己在禁中一手遮天,左右都是自己人,其他人拿什么斗嘛。
时汝南王亮尚未发,乃令中书作诏,以亮与骏同辅政,又欲择朝士有闻望者数人佐之。骏从中书借诏观之,得便藏去,中书监华廙恐惧,自往索之,终不与。
汝南王司马亮作为司马炎的叔父,司马懿第四个儿子,是司马炎心中理想的和稀泥能手。可是,就我大晋这种政治生态,和稀泥是不行的,是得血淋淋地搞内部斗争。司马亮这水平能干这杀人的事嘛,干不了。
亮问计于廷尉何勖,勖曰:“今朝野皆归心于公,公不讨人而畏人讨邪!”亮不敢发,夜,驰赴许昌,乃得免。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我大晋搞斗争这点,毕竟祖传艺能。
所以,司马衷初登大位时,朝廷中枢基本上全部完蛋,就剩杨骏一人独柄朝纲,引重兵以卫殿,逐汝南于许昌。
可是,朝廷权力这个大一块蛋糕,杨骏同志总不能吃独食吧,司马家的人和这么多门阀都看在眼里。吃相太难看,容易被群殴。
门阀不满,杨骏的解决办法是赏点东西封点爵位这种虚的得过且过。
嗯,既侮辱了门阀的人格,也侮辱了门阀的智商。
裴頠表示,不仅要黄鹤楼上看翻船,关键时候也要亲自上去踹一脚。
骏为政,严碎专愎,中外多恶之,冯翊太守孙楚谓骏曰:“公以外戚居伊、霍之任,当以至公、诚信、谦顺处之。今宗室强盛,而公不与共参万机,内怀猜忌,外树私昵,祸至无日矣!”骏不从。
从太熙元年的三年到元康元年的三月,杨骏同志主持工作的局面仅持续了整整一年,便宣告结束,以血流洛阳城的方式。
没办法,殿中诸将出山了。
殿中中郎渤海孟观,李肇,皆骏所不礼也,阴构骏,云将危社稷。黄门董猛,素给事东宫,为寺人监,贾后密使猛与观、肇谋诛骏,废太后。
殿中诸将,我们通俗的称之为禁军。这是历朝历代都会有的一支戍卫京师抑或内部叛变的精锐部队。
我大晋以前的是两汉的南北军和西园八校尉,大晋以后的是隋唐的是十二卫和神策军。这些部队作为皇帝的直属部队,自然是唯皇帝命令是从。但是如果碰巧,这个皇帝是司马衷这种的智障选手,那么禁军又该听谁的是好。
我大晋以前也就是两汉,碰上个小皇帝即位,那禁军都是听太监的,而且最好的情况就是听太监的,毕竟估计满朝文武中外朝廷只有太监是站在小皇帝这一边。
梁冀同志,窦武同志这俩外戚死的不冤。
桓灵两世,太监们被袁绍这些士族杀完后,基本退出历史舞台。
那么禁军又该听谁的,这就是一个未知问题了。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禁军们肯定不会听外来空降干部的。
所以,面对种种权力诱惑,群龙无首的禁军们作为一支独立力量开始登上历史舞台,贯穿于八王之乱的始终,并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想法和意志。
在杨骏被禁军中级军官联合贾南风干掉时,禁军的最高领导中护军是他的外甥张邵。
呵呵。
殿中诸将们,杀起自己人来那才是得心应手。
作为殿中诸将的外联,贾南风比杨骏聪明的一点是他把司马衷的兄弟叫过来了。
二月,癸酉,楚王玮及都督扬州诸军事淮南王允来朝。
二月,二王赴洛。三月,孟观李肇以殿中兵四百人讨骏,遂杀骏,夷三族。
所以说,搞事情一定要快准狠。造反这事,还是得让专业人来做。
顺便说一句,我们所熟知的三国末期的最后战将,时任东夷校尉的文鸯同志一同被杀,原因是淮南三叛的个人恩怨。
要是文鸯没死,河北辽东的局势可能又不会一样了。
殿中诸将的第一次搞事,以司马亮和卫瓘辅政,司马玮统管禁军为结尾。
贾后族兄车骑司马模、从舅右卫将军郭彰、女弟之子贾谧与楚王玮、东安王繇,并预国政。
所以说嘛,蛋糕要大家吃才行。
这个结局,表面很完美,实际上就很不政治了。
两老一少,大家互相看不对眼,凭什么嘛。
太宰亮、太保瓘以楚王玮刚愎好杀,恶之,欲夺其兵权,以临海侯裴楷代玮为北军中候。玮怒;楷闻之,不敢拜。亮复与瓘谋,遣玮与诸王之国,玮益忿怨。
于是新的斗争已然出现。
对于脑子不太好使的司马玮来说,高高在上的两个老不死的家伙压制了年轻人的出路。
对于老态尽显的司马亮和卫瓘来说,司马玮这个愣头青整天打打杀杀的是个不稳定因素。
而对于在幕后的贾南风来说,上面的这三个人很碍眼,都得死。
可是司马亮和卫瓘毕竟老了,只想把司马玮撵出洛阳就行。司马玮听到这消息后,立马找到贾南风,表示愿意加入贾家的势力。然后贾南风顺势留司马玮任太子太傅,先留在洛阳再说。
于是在杨骏死后三个月,洛阳城再次发生流血事件。
六月,已经升官的殿中诸将代表时任积弩将军的李肇向贾南风告发司马亮卫瓘要行废立之事。贾南风立马行动,让司马衷作手诏给司马玮,免司马亮及卫瓘官。
太宰,太保欲为伊霍之事,王宜宣诏,令淮南长沙成都王屯诸宫门,免亮及瓘官。
司马玮承诏,本来就对这两个老家伙恨得咬牙切齿的,领禁军正好借势两个全杀,不留后患。
可怜两个老人家,一把年纪了,横遭此祸。
不过,这事还没完。诏书下给司马玮是要他免官,不是杀人。
因为是免官,司马亮和卫瓘手下的兵马基本没做什么抵抗,束手就戮。
说到底还是高估了司马玮的道德操守和我晋的政治生态。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司马玮杀了两个老臣后,基本上洛阳城的兵马都在他的手中。
有想法的人挺多,能很快履行想法的人却很少。
岐盛说玮:“宜因兵势,遂诛贾、郭,以正王室,安天下。”
玮犹豫未决。
会天明,太子少傅张华使董猛说贾后曰:“楚王既诛二公,则天下威权尽归之矣,人主何以自安!宜以玮专杀之罪诛之。”
贾后亦欲因此除玮,深然之。
你看看,你看看。
就司马玮这政治觉悟,在洛阳根本混不出来。
徒有最强大的军队,却死于妇人之手,真是给他的诸位弟弟做了好榜样。
掌握了军队还不行,还得掌握皇帝。
有了这两样,便有了洛阳。
有了洛阳,便有了天下。
张华白帝,遣殿中将军王宫赍驺虞幡出麾众曰:“楚王矫诏,勿听也!”
众皆释仗而走。玮左右无复一人,窘迫不知所为,遂执之,下廷尉。乙丑,斩之。玮出怀中青纸诏,流涕以示监刑尚书刘颂曰:“幸托体先帝,而受枉乃如此乎!”
一切权力来源于皇帝。
可怜司马玮前一夜还自以为得势,岂料天明一廷尉便能收之。
这大概是八王之乱里面,死的最轻易的王爷了。
死于他的没头脑。
这个没办法,毕竟司马家的祖宗就是靠高平陵阴谋搞起来的。
这种政治生态,你让隋文来也是白给。
司马玮死了,在经历了两次流血政变后,我大晋的领导圈子基本稳定下来,贾南风加裴頠加张华,外戚加门阀加寒族。
贾南风要实现自由意志,要专政,裴頠要家族庞大,张华要国家继续混下去,直到元康九年的来临。
从元康元年到元康八年,朝廷度过了难得的八年太平时光。
毕竟这段时间里太子司马遹还小,张华还没老。朝廷权力不均衡的矛盾虽然在发展但是并不激化,国家的用事四夷虽然耗事无功但是并不伤根本。
一切都在等待着元康九年。
元康九年,公元二九九年。
正月,殿中诸将出身的孟观在扶风大破氐人,擒获了为祸关中四年的齐万年。
元康四年以来,匈奴氐羌相继叛乱,李特已经进入剑阁。
民族矛盾要逐步显现出来了,太子洗马陈留江统对我晋的最后警钟徙戎论也出了。
里面点出了匈奴五部尤其是刘渊同志的巨大威胁和关中氐羌的病国之边。
摘要一段,同志们都看看,什么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又应该怎么才能以史为鉴。
夫夷、蛮、戎、狄,地在要荒,禹平九土而西戎即叙。其性气贪婪,凶悍不仁。四夷之中,戎、狄为甚,弱则畏服,强则侵叛。当其强也,以汉之高祖困于白登,孝文军于霸上;及其弱也,以元、成之微而单于入朝。此其已然之效也。是以有道之君牧夷、狄也,惟以待之有备,御之有常,虽稽颡执贽,而边城不弛固守,强暴为寇,而兵甲不加远征,期令境内获安,疆场不侵而已。
夫为邦者,忧不在寡而在不安,以四海之广,士民之富,岂须夷虏在内然后取足哉!此等皆可申谕发遣,还其本域,慰彼羁旅怀土之思,释我华夏纤介之忧,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德施永世,于计为长也。
这时候,江统的徙戎论出来,朝廷的态度是不能用。二十年前,郭钦的上疏,司马炎的态度是不听。从不听到不能用,朝廷逐渐认可了四夷为乱华夏的事实,要做些什么去,却已经力不从心。
还是那句话,早干嘛去了。
手足之患和腹心之疾要同时爆发了。
元康九年的主要政治任务是怎么处理日益膨胀的贾南风和日益成长的司马遹之间的关系。
对于此,裴頠的态度是废后,干掉贾南风,仍然保留贾氏一族的地位,张华的态度是混就完事了,继续和稀泥,反正自己年纪大了,悠游卒岁。加上贾模的态度,裴頠只得作罢。
而贾南风的态度是谁管我,谁就得玩完,不介意再来一次流血政变。
贾后淫虐日甚,贾模恐祸及己,甚忧之。裴頠与模及张华议废后。华曰:卿二人于中宫皆亲戚,言或见信,宜数为陈祸福之戒,庶无大悖,则天下尚未至于乱,吾曹得以悠游卒岁而已。
頠旦夕说其从母广城君,贾模亦数为后言祸福。后不能用,反以模为毁己而疏之,模不得志,忧愤而卒。
当时朝廷也不是不知道贾南风的小九九,关键是想做事的人没权力,有权力的人只想混事。对,这里说的就是张华同志。
于时朝野咸知贾后有害太子之意。
左卫率刘卞说张华:东宫俊乂如林,四率精兵万人,公居阿衡之任,若得公命,皇太子因朝入录尚书事,废贾后于金镛城,两黄门力耳。华不从。
元康九年,十二月。
贾南风先下手为强,诈称皇帝病重召司马遹入朝,灌酒三升,灌醉司马僪后诱其写下反言,紧接着召公卿议论,废司马僪于金镛城,之后再找理由实行肉体消灭。
接下来是司马懿的小儿子,司马衷的爷爷辈赵王司马伦的表演时间。
当太子右卫督司马雅,常从督许超和熟悉的殿中郎士猗找到时任右军将军的司马伦商量废贾后立太子时,司马伦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在这个反叛集团里面司马雅和许超是太子的人,士猗代表的是殿中诸将,禁军的中层军官,而司马伦作为禁军右军部的高级将领,手中有禁军千人,无疑就是司马雅们推到台前有资格带头搞事的人。那么,为什么司马雅们要找司马伦,而不是其他人。这还不是因为其他人靠不住,刘卞是怎么死的,司马雅们都看在眼里。
以张华、裴頠安常保位,难与行权,右军将军赵王伦执兵柄,性贪冒,可假以济事。
但是司马雅们没有想到的是,司马伦所贪图的可不止复太子之功,更何况司马遹并不是一个仁慈的人,自己跟着贾南风干的恶心事也不少,也难免不被清算。
贾南风要死,司马遹也得死,最好是被贾南风杀死。
于是,九年前把司马玮当枪使的贾南风,被司马伦结结实实地来了一出卞庄刺虎。
不若迁延缓期,贾后必害太子,然后废贾后,为太子报仇,岂徒免祸而已,乃更可以得志。
作为贾南风的心腹,掌握了禁军的司马伦,先是暗许右卫督司马雅,常从督许超,殿中中郎士猗废后之谋,然后开始骚操作,大肆散布流言,殿中人欲废后立太子,贾南风一打听还真有这回事,甚惧。此时司马伦跳出来说,早点除掉太子,一了百了,劝贾南风早点行动。
人呐,在心怀恐惧的时候,最容易被人利用。
贾南风很快毒杀了太子司马遹。
司马伦很快背刺了皇后贾南风。
永康元年,公元三零零年。
三月,司马遹死。四月,司马伦以殿中兵起事,拿起了屠刀,杀尽了贾后一党。张华和裴頠,这两位当朝大臣一同被杀,其中张华同志更是被夷了三族。
看到没,混是不行的。文臣三思,怕是早被高官厚禄迷晕了眼睛。
当然,以后的文人地主们可是没少给自己留退路。八旗入关,一个个带路的甚是殷勤。
两榜科甲,从来取的是乡愿。这是后话了。
司马伦杀了贾南风固然大快人心,但是也将八王之乱推向了高潮。
因为司马伦同志想当皇帝。
大家都是宣帝的子孙,凭什么就司马昭一脉可以,我就不可以。
称诏赦天下,自为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相国、侍中,一依宣、文辅魏故事。
宣文辅魏故事。
啧啧,司马伦这称帝的心理活动,已经溢于言表了。
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
洛阳城里的硬茬也不是没有,司马衷的弟弟淮南王司马允时任中领军,禁军的老大。
中护军淮南王允,性沉毅,宿卫将士皆畏服之。允知相国伦及孙秀有异志,阴养死士,谋讨之;伦、秀深惮之。秋,八月,转允为太尉,外示优崇,实夺其兵权。允称疾不拜。
本来司马允就不爽司马伦和其谋主孙秀同志,加上被夺去兵权,由中领军转为太尉,再加上朝廷下诏的诏书还是司马伦的谋主孙秀同志自己手写的。
好嘛,欺负人欺负到我司马家头上来,司马允二话不说,直接带七百淮南国兵A了上去,入宫杀司马伦一党。得益于司马允军队的素质,司马伦的军队连战连败,形势对司马允来讲一片大好,稳着打肯定能赢的局。结果宫里出内奸了,司马督伏胤诈称受诏助司马允,司马允傻乎乎的没察觉,伏胤直接A脸一波带走,当场格杀司马允。擒贼先擒王,司马允一死,军队立马作鸟兽散。
这样一来,司马伦靠着年轻王爷们还没成长起来,斗争艺术还不够高超,取得了称帝道路上的关键性胜利。接下来就是走程序了。加九锡,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这一套,大家玩的都很熟练。
值得一提的是,在永康元年的年尾,益州逐渐和朝廷失去联系了。朝廷的变故让国家开始有了分裂迹象。五胡们看到了机会,并抓住了这个机会。
诏征益州刺史赵廞为大长秋,以成都内史中山耿滕为益州刺史。廞,贾后之姻亲也。闻征,甚惧,且以晋室衰乱,阴有据蜀之志,乃倾仓廪,赈流民,以收众心。
廞自称大都督,大将军、益州牧,署置僚属,改易守令。王官被召,无敢不往。
在洛阳城的政变中,贾南风和司马伦都熟练运用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孰不知,那些被他们轻视的四夷五胡,也在黑暗中默默看着王爷们在权力的斗争中流尽国家的血。
而当国家没有能力制衡四方时,这些平时看上去温顺听话的异族人就会露出他们隐藏许久的爪牙,加入到国家的纷争,以他们的方式。
所以,承平日久。
外部环境是否真的如我们所看的那么轻易。
表面兄弟终究是表的。
(五胡乱华,会继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