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所谓的孩子的快乐是怎样的一种体验呢?
我记得那种滋味。
从小是爸爸带着我生活,在西班牙北部海岸开着一家中国餐厅,每天有来来往往的客人。爸爸掌勺,另外请了一个为人十分老实可靠的大哥跑堂兼收款,做的是经过调整、更适合西方人口味的中国北方小菜。
那时候我还在读小学一年级,小地方的学校负担不重,小孩子早上九点整送进学校的小院交到老师手里,中午一点半就要去接回来,下午就是自由的玩耍时间。大部分时候都是爸爸亲自来接我。他出门前会先用一个巴掌大的透明小塑料盒装几片鲜红湿软的火腿片,又在路上的面包店买一根当天上午出炉的长面包棍,当即请面包师傅切一小截,剖成两半,他再把家里带的火腿片夹进两片面包中间,放进塑料盒里。
他说,外面卖的火腿面包都是提前做好冷藏着,吃起来火腿是冷的,面包也是冷的,自己带火腿,再买新鲜的面包,热乎又好吃,还能省不少钱。
爸爸是北方人,个子高,在小山包一样来接孩子的家长群里仍然十分显眼。他总是带着笑脸,在人群中远远地就把装着火腿面包的小饭盒高高地举起来左右挥舞。我刚跑到跟前,他就已把小盒塞进我怀里,“饿不?”他会这样问,然后不再说话,只是拉着我的拉杆书包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来看我,确认我一边吃面包一边乖乖地跟在他身后。我每每饿得发慌。香脆的面包外皮里面依然暖烘烘的,夹着柔软咸香的火腿,咬一大块在嘴里一遍慢慢嚼一边跟着爸爸往家走,满口麦香,一地暖阳。
那就是一天里我最喜欢的时刻。
有时店里忙起来,他只能给老师打电话,让我在学校里写作业,或者在小院里跟其他留校午饭的小朋友们玩,下午五点左右他再来接我。
然而并没有很多小朋友跟我玩。小孩子懂得不多,但他们知道去喜欢跟自己一样的人,至少是看起来差不多的人。黑皮肤的小男孩喜欢撵着黑皮肤的小女孩满院子跑,棕色皮肤的小男孩互相交换球星卡片,大部分白皮肤的小朋友各自有自己偏爱的小伙伴,一到自由时间就手拉着手去捡花,捡叶子,捉小虫,或者爬到滑梯上安一个小家。在这个偏僻小城的小学校里并没有太多黄色皮肤的小朋友,在我的班上也就只有我了。
大多数时候我只是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把沙子堆成一座座鼓鼓的小山包,再从小山包的底部用手指往下一点儿一点儿地掏,见不到光的沙子总是更潮湿,不容易散。从两个相对的方向掏空,山下就会出现一条隧道,再把山抹平,隧道就成了桥。这可以说是我最喜欢的游戏之一,不需要小伙伴就可以打发掉很多时间。恰巧那时候的我有很少很少的小伙伴和很多很多的时间。
02
晚餐时间大人会很忙,他们提前给我准备好晚饭,我把自己碟子里的饭菜吃完就可以去店门口不远处的儿童沙池里玩。我一般会去转一圈,象征性地拨弄两把野草就折回来。我有一张蓝色的带靠背的儿童椅,我更愿意在吃完晚饭后与小椅子一起蹲在最靠近厨房的一张桌子底下,等,等。只要沉得住气,总能等到一个厨房门打开而又忘记立即关上的当口,我就背着我的小椅子悄悄溜进去。门对面两张料理台交汇的地方因为陈旧,桌面有些开裂倾斜,所以上面一般都不放什么东西,下面的橱柜也因为木料腐朽而被拆除掉,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刚好能容纳我和我的小椅子的空间。厨房里灯光如昼,热气蒸腾,头顶的料理台像一把大伞把我护在下面。软绵绵的黑色阴影遮盖我,袅袅的蒸汽和呼呼作响的油烟机掩护我。
大铁锅子里咕咕地倒上了油,油滋滋地响起来。哗啦一声,刚清洗好的蔬菜裹挟着水珠一起被丢进滚烫的大锅里。劈劈啪啪是快速翻炒的声音。盘子被拿起来的时候总会叮当一下,好像在跟下一个盘子愉快地击掌告别。咚咚,咚咚咚,那是重重的、重重的脚步声。
我坐在我的小椅子上,看着自己动来动去的小脚趾。有时蚊子停在我的腿上,把我当成它的晚餐,从干干瘪瘪的一只,变成油黑油黑的一大只。有时额头上的汗水会滴进眼睛里,刺辣辣的,让人犯困。
在这个小小的厨房里,每一个声音,都是爸爸的声音。熟悉的食物的味道,汗水的味道,它们让我感到安心。
然而厨房是个重要的地方,除了爸爸和跑堂大哥以外,一般人是不能进去的。我知道为什么,因为那是工作的地方,是严肃的,不是让小朋友闹着玩的。我不想被发现了然后撵出去,所以我进去之后尽量不动,也不出声。要像楼上邻居家那只灰猫一样安静,我告诉自己。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被捉到过,大概我隐藏得很好。
也许是总被我搬来搬去的缘故,有一天小椅子的一条腿掉出来了,怎么也装不回去。再悄悄溜进厨房时,我就只好蹲在地上。那天也许是在学校里玩得特别累,也许是蹲久了腿麻,我竟不知不觉睡着了。睡迷糊了失去了平衡,脑袋咚地一声往前磕到了地上,额头上鼓起一个核桃一样的紫色大包。
我哇哇地哭了一夜,既因疼痛,也因暴露了秘密的慌张和不安。“男子汉坚强一点”,爸爸只是这样说,却没有提别的事。
那一阵子我不再往厨房里溜,吃完晚饭就老老实实地去沙池里秋千上坐着。有一个独自住在附近的老太太偶尔也会来。她看起来很凶,但有一只很温柔的米黄色的大狗。大家似乎都有点躲着她,可她对我不凶,我也就乐意在她身边打转。有时她会把狗绳交给我,自己坐在长椅上,让我和她的大狗单独在沙池四周散步。
额头上的大包消下去以后,我也差不多忘记了痛的教训。趁跑堂大哥出去收款的时候,我从半掩着的厨房门缝里像一条泥鳅一样溜了进去。我的秘密小格子依然在那里等着我,只不过小格子的地板上整齐地堆放着一摞饮料,就是平时客人们吃饭时会点的那几种。我迅速地溜过去,这些饮料占用了我的位置,我只好坐在它们上面。
就像一个国王的宝座!我开心地发现,下面的两层罐装饮料就像是椅座,不大不小刚好能容纳我的小屁屁,两侧堆放的恰巧是稍微软和些的纸盒装果汁,就像宝座的两个扶手。我像一个国王坐在宝座上,不远处就是正在忙碌着的我的爸爸。
我好像拥有了世界上的一切,开心极了。
有一天我实在是太渴了,又不想跑出去被发现,就把“扶手”里的一个盒装果汁侧面的吸管剥了下来,然后透过外面的塑料包装纸插进果汁盒里,把身体卷起来凑到扶手上喝果汁。第二天便想念着果汁甜甜的味道,既然已经喝了一盒,那就再喝一盒吧。不知不觉地,宝座两边的“扶手”就都被我喝空了。
希望客人们少点一些饮料才好。我隐约感觉到自己闯了祸,又忍不住担心起来。
也许夏天过去得足够快,我的宝座一直没有消失,被喝空了的两排果汁也没有被发现。
后来想想,我怎么也记不起来那些日子里,我是怎么从厨房里出来的。
只记得怎样偷偷溜进去,玩了一会儿脚趾头,再记得的就是第二天早晨被闹钟吵醒的懊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