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里sl

1

臧一在门前站了很久，腿都麻了，终于哆哆嗦嗦地在包里翻找钥匙，手里的盒子不留神滚落到地上，骨碌碌转了几圈。臧一怔怔地看着那个盒子，似乎想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在自己手中呢？

那个人现在明明应该在家里，会打开门抱一抱他，然后端出香喷喷的晚饭，两人一起围坐在餐桌旁，讨论最近上映的电影，或者今天又做了些什么。她会抱怨他总是回家晚，而不是，而不是变成他手里冷冰冰的骨灰盒啊。

臧一蹲下身子，将骨灰盒抱在怀里，上面镶着格格小小的照片，还是她大学毕业的学士照，青春无敌，笑得没心没肺。这是她最爱的一张，没想到最终成了遗照，臧一轻轻地摩挲着照片上的人，把脸贴在上面。

格格，我们回家，他说。

家里还是原来的样子，臧一一个人去厨房下了一碗面，一个人默默地吃完，一个人看了一会儿无聊的八点档，一个人将脑袋捂在被子里。

梦里面她还是初见的样子，俏皮地歪着脑袋看他，说你就是臧一啊，穿军装蛮好看的嘛，我给你当女朋友好不好呢。

镜头一转就到了结婚的时候，她挽着父亲的胳膊走过红毯，手在搭上他的那一刻被狠狠地扯开。他听见她一声声地叫，臧一，我好疼啊，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刀架在她脖子上，臧一想要冲过去，身体怎么都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她脚下蜿蜒出大片的血花。他嘶吼挣扎着想去她身边，可是做不到，有什么东西攫住了他，把他从梦里拖了出来。

两点半。

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臧一点了根烟，青白色的烟圈在灯光下萦萦绕绕，从小到大他一直想要当一个警察，保家卫国。他的枪法很准，第一次开枪便直中要害。那个人的名字他还记得，叫周博。那天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沿街砍杀了好几个路人，他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接近癫狂了，臧一收到将歹徒击毙的命令，那个血窟窿就钉在周博脑袋上，格外狰狞。

即使见过再多尸体，可自己亲手制造一具毕竟是不一样的，事后臧一握枪的手都抖个不停，出了一身冷汗，那几天梦里都是周博死都没闭上眼的样子。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所有人身后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他们或许有凄惨的身世，或者是可爱的儿女，还有发鬓苍苍的双亲，他们或许曾经是笑容明媚的小孩子，也或许不声不响过着失意的人生。

这样一份职业，见得太多，等到时间长了心难免会冷硬一些。后来他能坦然地看着受害者冰冷的尸身，家属凄厉的嚎哭，还有那些犯人的心灰意冷或是暴躁凶恶。要是总抱着以己度人的心，恐怕早精神分裂了，师父拍着肩膀告诉他。

年少时的梦想就这样一步步褪下曾经五彩梦幻的光，变成了冷冰冰的警徽。

幸好还有格格，她是他生命中从不落下的暖阳。

无论白天经历了什么，只要回到家，他就觉得无比安心。她像一只小狐狸一样伏在他膝头，晃着脑袋说，臧一臧一，你快看看我呀。他没有看她，而是低下脑袋轻轻地吻她的面颊。

那一刻，有你在我身边，真的，这一生都没有什么遗憾了。

2

第二天臧一去警局，他想见那个人。

师父摇了摇头，人死不能复生，况且，他刚从医院出来，上回被打得就剩一口气，局里没批评你也是看你平时表现不错……

我不会动手的，就是想见一见他。

周学眼睛耷拉下来，头上包着纱布，脸上青肿难看，带着冷冷的不屑。

刚得知消息的时候臧一恨不得杀了他给格格陪葬。他是刽子手，捣毁了自己的全部生活和幸福。眼前这个人，明明看起来和他的名字一样文文弱弱，却实实在在捏在了他的七寸上，让他陷入无边的绝望。

其实臧一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见周学，周学杀格格的原因一清二楚，周博是他的哥哥。

审讯室静谧得可怕，臧一开口，你还记得她的脸吗，临死时候的那种？

我一直记得你哥哥呢，他是死在我枪下的第一个人，至今都忘不了。

杀死一个无辜的人，感觉不会和杀死一个手上沾着人命的人一样吧？况且，一尸两命啊，不知道你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做恶梦？

桌子下面周学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一句话都不说。臧一点了一支烟，你想让我也经历和你一样的痛苦，你做到了，周博死有余辜，他的命是命，死在他刀下那些命就不是命吗？现在你被关在这里，难道就算是为你哥哥报仇了吗？

周学终于抬起眼睛，那双本来柔和的眼睛被仇恨淬过，有些扭曲。

我的世界里只有我哥，他说，我们从小相依为命，他初中毕业就没读书了，每天起早贪黑去卖一些小玩意儿，供我读书，他不是会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臧一冷哼了一声，那些受害者坟就立在那儿呢，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周学不理他，自顾自说着，那天我拿到了第一笔工资，我给他买了礼物，是一双鞋，他的鞋都快磨破了，一直不肯换一双新的。我想，我长大赚钱了，以后就由我来报答他的恩情，照顾他了。

可是我回去的时候，他成了一具尸体，我把鞋套在了他脚上，很合适的，那个时候我觉得，他顿了顿，我觉得完全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我想，总归也是要为我哥做点什么的吧。如果，如果你没有开枪，那至少还是有一丝希望的，反正什么希望都没了，拖个人一起下地狱吧那就。

臧一的烟积攒了长长的一条余烬，你哥杀的第一个人叫李才，他儿子还在上幼儿园，第二个叫王红梅，那天她正要给住在医院的老父亲送饭。还有一个，大学还没毕业呢，他们无不无辜，他们的家人该不该承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就算我没有开枪，你哥活着，你觉得，他又怎么活得下去？

3

臧一恨周学，恨不得撕扯他的血肉，他的格格，还有三个月的孩子，都死在他绝望的报复里。

回去的时候路过了周博死掉的那条街，车来车往，一点儿痕迹不留。他们的家就在附近一个小巷子里，破案的时候已经来过很多回，臧一进去的时候，扬起细细的灰，一股陈旧味儿扑面而来。

小小的屋子，客厅和卧室在一起。臧一扫视了一圈，整个屋子里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床头摆着俩兄弟的照片。他拿起来看，周博木讷，周学文静，俩人神情都有些不自在，但一眼就看得出感情很好。放回去的时候没留意相框后面的支架坏了，照片一下摔在地上，臧一蹲下，在一堆碎玻璃中发现了一张纸。

臧一问周围的邻居，周博往家里带过女人吗，一个中年妇女斜着眼，带点鄙夷地说，就他那个样子，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呦。

意思是有过？

哎呀，不就是路上带回来的小姐咯。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以前来得可勤呢，现在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没见过。

一边一个小姑娘插嘴，不是早就没了么？

没了？

好像是啊。

她叫李娟是吗？

是这个名字哎。

……

等臧一终于找到李娟的家时，已经是几天后了，和她同租的是一个外地的女孩子，听到臧一说他是警察时，表情惶惶，臧一问了半天，她才吞吞吐吐地说。

李娟是三月八号去世的，臧一记得周博是九号。

臧一问她认识周博吗，她迟疑地点了一下头，说娟姐和他关系很好。

那李娟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她怀孕了，她去找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把钱扔在娟姐脸上让她去打掉，还、还踹了她一脚，晚上回来的时候娟姐就不对了，送医院没来得及，就……就去了。

那个男人叫什么，你认识吗？

好像叫李才吧。

你告诉周博了？

他疯了一样，我、我害怕，就说是李才踹了她……

臧一攥着手里那张纸，上面只有五个字，李娟，我爱你。是全部的情深意切吧，他把这张纸夹在床头只有兄弟俩的相框里，是想要她成为家人吧，他会不会是以为李娟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呢？所以，他杀了李才，疯狂绝望之下又砍杀了路人。

臧一走出那间出租屋，天上连颗星星都没有，灰黑一片。

4

周学执行死刑之前臧一见了他一面，把那张纸条给他看，他把事情说出来，我觉得就算是死你也终归要死个明白。

周学呜呜地哭，双手遮着眼睛，挡不住眼泪沿着缝隙溢出来，从杀人到等着警察把他带走，他一直无比镇静，这一刻却彻底奔溃。

臧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蜷着身子颤抖，语不成调，娟姐人很好……可是……我看不上她……从来……从来也没给过她好颜色看……我嫌弃她是个……个……我跟我哥说……决不让她……她进门当我嫂子……

是这样啊，所以李娟没有和周博在一起，后来有了别人的孩子。

臧一坐了一会儿，他不擅长对付这样的局面，站起身想出去，身后周学叫住了他。

那个女人，临走就说了一句话，她求我放过你，还有，她不后悔嫁给你。

臧一没回头，径直走了出去，外面的阳光很猛烈，刺得人眼睛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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