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

行素来庙里做和尚已经四年了。

行素本来不叫行素,是做了和尚之后才叫的行素。他在家的时候叫刘德瑛,是他爹请村里的老秀才给起的名字。他爹妈为了给儿子取个好名字,提了两斤猪肉和一斤白糖去见的教书先生,但就这么点礼,也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先生取了名字,是用一张红纸写了交给他爹的,他爹小心翼翼的接过红纸,一边嘴里念叨着“刘德瑛,我儿子就叫刘德瑛!”

他爹觉着先给儿子取个好点的名字,再攒钱让他读些书,以后好有大出息,最好做个大官,或者去公家混饭吃,最差做个教书先生,也比自己穷种地好。他爹越想越开心,想着想着不由的笑了出来。

但是天不遂人愿。谁成想,这些年日子越过越苦,不是打仗,就是大旱,来来回回,每次刚攒下点钱,一折腾就全没了。儿子到了十岁还是没上过一天学堂,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只有那张写了“刘德瑛”三个字的红纸还在。

行素做和尚的庙叫三山寺,但是寺旁边并没有三座山,也没三个大土丘之类的,就连庙里的和尚都凑不够三个。庙里现在只有两个和尚,行素,还有行素的师兄行觉。行觉是个特别像师兄的师兄。行觉师兄会念经,会做法事,会写字大字,庙里的屋顶破了的时候师兄自己会修,劈柴做饭更加不用说,就连和来请做法事的人讲价钱的也是师兄。行觉师兄因为会的太多,所以整天都很忙,很少能够闲下来,整天都是急匆匆的。行觉师兄也很严肃,特别是师傅死了之后,师兄就更加严肃了,连话都变少了,就像以前的师傅一样。

行素是被师傅带回庙里来的。行素的家在隔壁县,那年整个县里都闹饥荒,卖儿卖女的到处都是,饿死人的也各处都有。行素家里也剩不下几颗粮食了,每天喝的都只有稀粥,虽然爹娘每次都拣底下的捞给他,他还是每天都叫饿。毕竟才十岁的孩子,哪能受得了这个,看得他娘直掉眼泪,但也没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时候,师傅来村里化缘了。谁也说不清一个和尚跑到一个闹饥荒的村子里来化什么缘,但他就是来了。师傅在村里转了一天,就直接进到行素家里,对他爹说要收他儿子做徒弟。说行素长得端正,声音清楚,是个好料子,要把他带到庙里去教他做和尚。爹妈刚开始当然是不同意,养了这么大的孩子怎么可能舍得给别人,再说这人是不是真和尚还不说不定。师傅就拿出了自己的度牒,又给他爹仔细看了自己头上的六个戒疤,还当场念了一段经。然后又说,“你看你们这饥荒闹的,孩子留在家里也没吃的。我是邻县过来的,我们那今年收成好点,庙里还能有点粮食。我跟这孩子也算有缘,出家人慈悲为怀,我这是给孩子寻条生路,再差的年成也没说饿死和尚的。要是跟着你们,这孩子能不能撑过去还不一定。”师傅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小孩子身子弱,饥荒来了饿死的一是老人,再就是孩子,隔壁村已经有人饿死了。虽然做了和尚就算绝了后,再不舍得,但好歹能活命,是条生路啊。

他爹最后也只得同意了。他娘紧紧拽着他的手,送到了村口,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眼泪水不停的流,也不松手。是他爹把他的手拽了出来,交到了师傅手里,看着他说“德瑛啊,好好听师傅的话。”顿了顿,又说“爹娘得空了就来看你。”说完这句话拖着他娘扭头就走,头也不回一下,但行素分明看到他爹的眼睛红了。

就这样,行素成了行素,跟着师傅做了和尚。师傅收了行素作徒弟之后没再继续化缘,直接就回了寺里。寺里的确实是有粮食,行素在家里已经喝了两个月粥了,在这里第一次吃到了实实在在的白米饭。那次的米饭是行素这辈子吃的最香的一次米饭,就是爹娘没法尝到。行素来了庙里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爹娘,他们从来没有来看过他,行素连他们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当了和尚之后一点也不清闲。行素第一件事就是要学认字,师傅先教他写了自己的名字。写的不是“刘德瑛”,而是“行素”。师傅说做和尚必须要认字,认字才会念经,会念经才能有饭吃。还教行素说话要字正腔圆,嘴巴要清楚,走路要把背挺直,步子要稳,这样才像个和尚。师傅很严厉,经常打行素,用一个竹片打手心。字念错了要打,经书被背不下来要打,被师傅看见走路弓了腰也要打,打的行素手心红红的,钻心的痛。但行素知道师傅打他是为他好,所以他不怨师傅。

行素没有学念经的时候就跟着师兄,打扫,做饭,打理寺里自己的菜地。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打扫,地每天扫了之后都要用抹布擦,香桌每天都要擦,佛像每天要用专门的拂尘扫一遍,扫之前还要先念一遍心经。师傅说寺庙最重要的就是要干净,这样人家才会愿意来烧香。

师兄背经书背的很牢,所以行素一遍扫地一边背经,背到卡住的地方就问师兄,“师兄,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后面是什么啊?”师兄扭过头看着行素,只说一个“收”字,行素立马想起来了,“哦,师兄,我知道了!”便又“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的继续背下去了,师兄也笑着继续扫地。行素前一年认字读经是师傅教的,但到后来的大部分经书都是师兄教的行素了,特别是去年师傅身体不好之后,什么事情就都是师兄在做了。

师傅是去年冬天死的,到现在也快整一年了。师傅是病死的,死之前不停的咳啊咳的,肺都快咳出来了。郎中说这是肺痨,没得治了,就算能治,寺里拿不出钱来治。师傅觉着自己快不行的时候,就把行素和行觉叫到了跟前,要行素把自己扶着靠墙坐了起来。师傅想念几句经,念一句,咳几下,实在是念不下去。师傅苦笑着叹了口气,说:“我是没法自己给自己超度了。“师傅停了停又说,”我死了之后直接把我火化了就是,别哭,要哭也别让人家看见了,也别和人家说我得的是什么病,就说我圆寂了。外人知道的多了,就不信了,烧香的人就少了。"盯着行素和师兄看了很久,又说“我当了这么多年和尚,在这世道,我没死掉,还让你们俩活了,我这就是我积的最大的德了。我要是真上了西方极乐,会保佑你们的。“又转过头对行觉说,“行觉啊,你是师兄,寺里的大大小小的你能应付,这些就都叫给你了。行素还小,你得好好照顾他,得互相帮衬着“说完这些之后,师傅就不再说一句话了,只是不停的咳,当天夜里就没了气了。

师傅死之前把所有的事都托付了行觉,所以严格来说,行觉现在是寺里的方丈了。但是才两个和尚的庙,方丈不方丈的又有什么意义呢。行觉每天忙忙碌碌的,也没时间去想自己是不是方丈这件事,他只想着怎么把寺里的大事小事都照料好,别出了差错。但是他偶尔也有能闲着的时候,那就是下雨的时候。下雨的时候没人会来烧香,所以可以得点清闲。每当这个时候行素能够和师兄玩玩字牌。字牌又叫桥字牌,规则和麻将很像,但是又比麻将要简单。不像麻将那要要置办一副重重的麻将牌,就是普通的纸片牌。也没有麻将那样严格的人数限制,四个人能玩,三个人也能玩,实在是没人,两个人也能玩。以前师傅在的时候他们师徒三人也会一起打字牌,师傅虽然老了,但是脑子却一点也不糊涂,该吃的的牌一个不放过,还能算准他们师兄弟要的是什么牌,都扣在手里不打出来。现在师傅不在了,就他们师兄弟俩一起打牌。师兄整天都紧绷着,也只有在打牌的时候,行素才能看到师兄放松下来,看到师兄笑。

下雨天要是事情都忙完了,师兄就会找行素打牌了。每次要打牌的时候,师兄总是手里拿好了字牌,走到行素面前问,“打牌?”。那语气说是在询问,更像是在通知。但是行素从来不在意这些,总是飞快跑去把桌子搬到天井旁边的屋檐下。等着师兄再去提着两条长凳慢慢的走过来。

师兄在打前面几把牌的时候总是和平常一样严肃,一句话不说,但是打了几把之后话就开始多起来了。“这牌不好打啊”,“不对,可以这样凑对。”先是这么自言自语,再后来就开始对行素说些琐事,脸上也开始有了笑意。说邻县的庙里现在给大佛塑了金身啦,咱们没钱上金,但好歹攒钱请人重新给上个彩;又说上次做法事那家财主其实小气得很,给他们称好了米,又偷偷用手抓了一把出来,还以为没人看到;还说今年雨水收成不太好,香火钱也少,所以今年怕是没法添置新的棉被了,多烧几块炭熬一熬吧。

这些事平常师兄是从来不和行素说的,只有这个时候师兄才像以前那个教他背经书的师兄。行素也只有这个时候才和敢和师兄说些放肆的话,像什么“师兄你真蠢,这个牌不应该放过的。”之类的。这些话,对于平常那个严肃的师兄他可是万万不敢说的,但现在师兄也只是笑笑而已,说“我记得窖里还有两个剩下来红薯,你喜欢吃,待会儿做饭的时候就烤着吃了吧。”师兄这么说,行素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

天上下的雨经过屋檐汇聚,连线似得滴下来打在地上,地上已经被经年的雨水的滴的有了一个小坑,小坑里积了水,雨水滴上去就往四向飞溅,有时雨下得大了还能溅到行素脚上来。下雨的时候行素和师兄可以打打牌,聊聊天,这是师兄最放松的时候,也是行素最开心的时光。

师兄打牌也不会打很久,最多也就一两个小时,每当师兄又开始不说话了的时候,行素的就知道,师兄快要休息完了。这样过不了两把,师兄就会突然把牌一放,说“今天就玩到这吧,你把这收拾一下,我还有事要忙。”说完站起来就走,要么是去算账,或者去给佛像除尘,不给行素一点反应的时间。行素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的收拾好牌,把桌子凳子搬回去,自己也去找些事做。他知道,那个什么都会什么都要做的师兄又回来了。

雨还在下,冷风一吹,行素经不出的一哆嗦。“天气转凉啦,晚上睡觉得把火炉生上了。”行素小声的自言自语着,一边慢慢地往禅房走去。

PS:第一次写故事,模仿的是汪曾祺先生的《受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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