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桑葚满地

桑树,北方不常见。偶有人家种,老人就会念叨:桑树丧家。
“人把树安排成那个名,反过来埋怨树。”桑树真冤。
不在意这些的人家,却有好果子吃。记得小时候在路上骑车,偶然听见经过的人说:“桑葚真甜。”我抬起头,羡慕地望着人家。
硕士面试时,先到行政楼报到。楼前两棵大树,树上挂满了黑红的小果子,树下也是黑乎乎一片。
“这是桑葚。”迎接我的师兄随手摘下几颗,“尝尝。”
“真甜。”齁甜。
“每年长很多,鸟都吃不完。”
这里的鸟真幸福。

读硕士的研究所,位于北京西郊的偏僻角落。
当初为了反细菌战,周总理从全世界聘请了有志科学家,在树林掩映、小山包围的地方,建成了这个所。
出了京城,沿高速公路到达昌平县城,再顺着乡村公路行驶半小时,才到研究所门口。
进入大门,路两旁是四季常青的柏树,很少看到人影,只有小鸟的鸣唱。据说,很多拜访的人,沿着这条路走一段,还是不见人影,就返回去了。怕是走错了,走到了烈士陵园。
大学毕业的新人,满怀憧憬,来研究所报到。第一天就被空荡安静吓住了,开始没由来地牙疼。现实和梦想相隔太远。很久以后,慢慢接受这里的孤独,牙疼才慢慢消失。
建所初期,职工做完实验,放下瓶瓶罐罐,又去和泥搬砖,动手盖宿舍楼。从西开始,建好一个单元,发现房屋小了,往东建时就盖大点。边建边调整,没有统一规格,只有尽力而为。
楼里的人来来走走,一波又一波。一堆堆的故事,留在时光里落满了灰。
还有事故。
某天晚上,马老师坐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突然,“咕咚”从房顶掉下一个小孩,刚刚好,落在沙发上。马老师吓得跳起来,缓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楼上张老师家的小姑娘。孩子在家蹦着玩,蹦出了窟窿,漏了下来。
这些,都是我们入所后听说的。

当初考研,是因梦想而来。
韶华青春,要在希望中绽放,要在追逐中燃烧。
希望着美好,希望着远大,追逐着理想,追逐着抱负。
这一切,都期盼着在神圣的科学里实现。
成为科学家,是我小时候的梦。
这里的人,大概都和我一样,是为科学梦而来吧。
我的导师姓范,清瘦俊朗,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研究生。
范老师的导师,也就是我的师爷,温和严谨。他是学科的开拓者,曾经在枪林弹雨里穿梭,在疫情前线上奔波,最后在学术会议中病倒。(今年正好是师爷诞辰100周年。)
“你的大师姐去了密苏里,刚去很难,还是坚持下来了。”范老师一边呵噜呵噜喘着,一边麻利地示范灌胶。“你的几个师兄师姐都有出息,希望你也一样。”
“范老师为了验证减毒株作为疫苗的安全性,直接把毒株注射到自己胳膊上。哮喘就是那时落下的病。”听人说。
“范老师脾气太直太大,费了几年功夫把新实验室建好,又引进人才。什么都顺当了,却被人才挤兑走了。”别的老师嘀咕。
怪不得,我面试时进的实验室,崭新考究。上完一年基础课回所,却搬进了老旧的实验室,灰尘扑面。
“我们要好好干一番。”范老师雄心勃勃地说。
我只是有科学梦,实际对科研一无所知。
导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养菌、收菌,泡酸、灌胶、跑胶、银染,这些我是陌生的,一点点学。
范老师确实脾气大,我有一点做不好他就发火,晚上想起问题来,也会打电话骂一通。但他又是好人,仪器怎么用、实验怎么做,耐心地手把手教。
我在害怕、紧张、自责中煎熬。
琐琐碎碎的实验,最终拼成什么样的图?
我没头绪。
科学在哪里?梦想在哪里?
我不知道。
每天的实验忙不完,没时间多想。

在山高地远的角落,纵有青春的相思,也很难相见。扑到实验里,才能忘掉愁苦,化解想念,减少有的没的的情愫。
夏天,树多草多的地方蚊子也多,我们那里尤其多,人少呀。
冬天,暖气慢悠悠地走走停停,山里的风可是急性子,刷刷地硬生生钻进窗户。
吃完早饭、午饭,去实验室;吃完晚饭,还是去实验室。
夜里,黑黢黢一片。即使有月亮,月光也被密密的树林遮住了。只能凭感觉走。某天晚上,同学骑自行车去实验室,识路感觉失灵了,一头撞到电线杆上。神奇的事发生了,杆上的灯亮了!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这里曾经有过路灯呢。
宿舍到实验室的路上,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个小亭子。
春天,院里的桑葚熟了,不仅有黑红的,还有白青的,更甜;槐花开了,不仅有乳白的,还有深粉的,更大。
采来清甜的白槐花,摊个饼,吃饱了,动身去实验室。在路上再摘把桑葚,鼓着肚子继续吃,边走边吃。啄木鸟哒哒凿着,喜鹊喳喳唠着,柳莺盈盈飞着。这时,实验的烦恼就交给老天了,趁兴去小亭子里坐坐,吹吹风,望望云。

春天走了,夏天来了。
范老师的爱人查出了肺癌,晚期。
师母热心开朗,是北京市的特级教师。“我一辈子为人服务,教了那么多学生,没有做任何缺德的事,为什么要惩罚我?”师母一遍遍地问着。
是呀,病魔为什么惩罚好人。
不明白。
范老师情绪低落,准备退休。他对我说:你转实验室吧。两个老师,你选一个,一个是前途敞亮的所长,一个是年轻有为的李老师。你决定好后,我去说。
我选了李老师。

加入李老师的组,赫然发现,蛋白胶不需要自己制备,直接买来用。
我竟然学了个屠龙技!
其实,也不完全是,毕竟科研有相通之处。
李老师组人很多,我不仅有同学,还有很多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实验之余大家一起出去吃饭唱歌,很是热闹。
我是中途转来的,总感觉“不是亲生的是后养的”。无论如何,做好课题、顺利毕业才是第一要事。
科学抱负呢?
哪有现成的抱负等着你实现呢。在琐碎繁复的一个个实验中寻找,也许有一天会找到。
也许,陷入在繁复琐碎中拔不出来。
谁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去做,去想,去看。
边做边想,边想边看。

春天又来了,我们一群人嘻嘻哈哈踩着满地的果泥,去摘拂面的桑葚。
鸟都吃不完。
梦想依然是梦想。
找工作却是事实。
去哪里?
答辩完,毕业了。
去哪里?
犹豫着,茫然着。

春节过后,好朋友要去斯坦福了。我决定下南方了。
那里没有桑葚。
不过,听说,那里有莲雾,还有山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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