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躺了一个月又十五天,老父亲终于可以下地行走。
迈出门第一件事,竟是去地下室找铁锨,说要把小区里路边沿物管部门没铲干净的冰疙瘩弄一弄。
母亲劝他,这不是你的事,你腿脚都没好利索。他一听就激动,这条路我每天要走,小区里那么多老头子老太婆,他们都要走……
一个半月前的早晨,到了平时吃早饭的时间,出去捡废品的老父亲还没回家,大家都等他。我等来了一个报信电话,说有位捡破烂的老头躺公路边,被车撞了……
十万火急!这年头最可怕的事降临老夏身边……开车赶去事故现场,一路上都是可怕的情景,一边还得不断安慰自己,不断设想各种预案。
还好,人躺地上,还有意识,老父亲自己铁棒焊接的三轮车直抵肇事车头底部,把车右前轮阻挡住直接冲击和碾压。司机是个瘦弱小伙子,不停的道歉,说老人是在路边,路滑我车没刹住……一会警察也到了,各种拍照取证。
当今社会,最可怕的事故是车碰了老者。
去了医院,父亲已不能行走,急诊科医生开了三片子,左腿、胸部、头。最后万幸,头胸无恙,左脚踝侧骨断裂。
医生说,这部位是活动处,易错位,年龄大尤其困难,得住院上手术,得上三钢钉……
肇事的司机小师傅一直陪同,满脸紧张。九零后,从事安装与售后服务,家里孩子刚一岁有余,妻子辞职带孩子,租住老夏家附近小区。老夏小声问医生,大概得多少钱,医生轻描淡写,不贵,手续费下来这就两三万,住院和药费我不知道,快得话医院得住两周,一年以后复查拆钢钉……
不做!我做啥子手术?我不做!坚决不要做!——医生的话还没说完,前面被撞得头都糊涂在来医院路上甚至认不出来我是谁的老头子,一下子变得异常清醒。
今年69岁的工人老父亲,不是怕手术的。
他一生中历经了三次大手术。八十年代初,肾结石开腰取石;八十年代末,工伤,保卫矿上财产斗歹徒,右手主动脉与神经均被玻璃隔断,与死神搏斗三昼夜终于回阳,矿上下令保命保胳臂,最终保全了一条没知觉、不会抓东西和用力、常年冰凉的右手;
2006年,下岗16年的老父亲直觉自己熬不过60岁,坚定不移要赶在60岁之前,为我和母亲在湖南农村的老宅基地上重建一所砖木结构的楼房,说万一他不在了,木头房子那么老了塌了怎么办。这是他一生中计划为老夏和母亲做的最后一个纪念碑式的浩大工程,小二楼封顶那天,他特高兴,不留心,从楼顶倒栽葱,落在楼底台阶的石头上,头骨粉碎……
那是老夏和整个家庭迄今为止打过的最艰苦卓绝的一场战役!我们硬是与医生们一起,把原本医术力量断定“除非奇迹”的事真变成了奇迹!我们还在58天根本看不到希望的时光里,创造了全植物人状态大小便失禁和浑身插满各种管子的情况下0褥疮护理,创造了全病区里唯一没有消毒药水味和病人屎尿臭只有薰衣草芳香的病房,创造了永久性植物人到苏醒58天出院、并坚持陪护自我康复锻炼到最终能行走且生活能自理的程度……
这位至今头盖骨仍缺失半个巴掌大的父亲,老夏2012年把他从南方乡下接到新疆,每天雷打不动天不亮就要起床出去捡破烂,晚餐后准时要去做老年操,每天准时要看新闻——尽管严重的后遗症让他口齿不清,但他会站起来激动的评论共产党的反腐败搞得好;后遗症还让他从此不管家里发生多大的事、或者母亲卧床不起,他照样会活在自己闹钟一样的生活规律里,还有间歇性爆发出无理由动怒摔东西事后忘记。后遗症另外一个表现是大脑运动神经控制区出现故障,让他右腿几乎无力也没有什么知觉……
这次左脚踝骨断裂,医生让住院手术,他竟猛然清醒了过来,猛的从躺椅上坐起来。
肇事的司机小伙子在一旁,一脸讪讪的,医生一边说得打钢钉,他一边点头一边低声说,听医生的听医生的……
这年头,最危险的事,是车撞倒老人!!!
老夏低头一合计,手术费两三万,住院费药费打营养针各种,后面还要拆钢钉等等,少说下来也得五六万!
问题是,痛苦是谁都无法替代承受的!
骨折已是伤害,手术得用钢钉穿过小腿腿骨,二次伤害;拆钢钉还得第三次伤害……
多两次伤害也罢,也未必能恢复到从前了!
我试着问医生,不做手术最坏会如何?
医生比较稳妥,回答四平八稳,这不好说,打石膏好的也有,极少;最坏的也有过,整条腿残废不能走路;这地方是活动处,错位可能性大,你们自己决定,不做手术也可以,在这里签字写:家属拒绝接受手术,同意后果自负!情况属实!然后签名按指纹……
然后,签完字医院就让背着老人出来了,这是伊犁三甲医院,不接受手术就不给打石膏,我们只能背着老人一边去找私人医院。
半路遇到老夏的学生,正是在职医生,见状赶紧私下帮忙联系同事,例外帮忙打了个三百块的高分子材料(石膏升级版),开了三天活血化瘀的药片……医生中有朋友,生命里算福分。左叮咛右嘱咐,要老夏一定看护好,经常注意观察脚趾头有无瘀血等等……
这是老天有意让老头子休息些日子了!
因为左腿骨折,右腿没力气,起床,上下厕所都得家里人背着。大部分时间里,他都靠躺着度过。这算老天给他修的一个长假!
早前,无论在南方还是新疆,他每天都天不亮必起床(湖南四点半,新疆六点半),这八年来每天如同闹钟,无论寒暑。在新疆的几年,伊宁西边的半座城每天都得走一遍,哪条路有多少个垃圾桶,哪条路得早中晚各跑一次……
有趣的是,老父亲从来只乐此不疲捡破烂,每每手推车推到废品站,车往那里一靠,人就站得远远的,既不点数也从不看秤,让老板自己说多少就多少,拿上钱然后扭头就走。有好几次老夏母亲对重量质疑,跟着一起跑了几趟,亲自看着点数过秤,钱数目豁然多了快一倍……
小区里不少人也劝老夏,每天那么辛苦得劝劝老人停下来歇歇,享享清福。还有人暗地里告诉老夏,你都讲课开公司啥的,自己老头子还在捡破烂捡垃圾,又脏又臭的,多丢人啊!
实话,老夏起初也尴尬别扭,看着自家老父亲到处提个兜兜掏垃圾桶、翻垃圾堆,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
私下里坐着陪他喝酒,劝他不要再捡了。他会腾的一声把酒碗搁桌子上,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来,越发激动越发口吃,他说,我又又又不偷不抢,共产党给给给我发工资,我捡点点点破烂又又又违法了?你你你们扔掉的都都都可以回回回收利利用!
母亲在一旁赶紧劝我,别说了,每天四处跑动也好,要不那条腿(右腿)没知觉没力气迟早废了……
从此全家再不阻止,只给他单独买了手机,交代他记住小区的名字和我的电话,每天进门要彻底洗手……
从上次死神处报道回来,老父亲八年来的确没坐家里休息过一天完整的,大年初一不能捡垃圾,他就一定会去小区里扫马路——没有人安排也没有人请。
伤筋动骨一百天。包扎后一个月,医院复查,CT片子显示骨折出愈合较好。
昨天是第46天,这个冬季里难得的好阳光,早上,老父亲躺窗前,看着外面路边沿上许多凌乱的冰疙瘩。
中午老夏打外面回来,便看到他已经擅自做主卸掉了石膏绑腿,正拿着铁锨在小区里慢慢清理冰疙瘩。
他说,我都躺了四十六天了(从被撞那天算起),该出来活动活动了!
我说,天气正好!你慢一点活动,不要太猛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