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到家里,一个人关在书房。突然发现,父亲生了重病,可能要修功课的,同时还有我自己。
我需要一个人静下来,不仅像表面上那样镇定,还要从内心里学会面对。其实人,不明不白,从心所欲,也挺好的。真正能活明白的人,太少了,能离苦得乐者,太少了!
顺手打开叶嘉莹老师的《荷花五讲》,看到她写的这首诗《异国》。她本来要从台湾去美国,但是台湾当局各种为难,没有去成,只好先辗转到温哥华。
我们都知道加拿大红枫,所以她看到温哥华街头,艳丽如霞的红枫,第一句写了“异国霜红又满枝”。然后是“飘零今更甚年时”,“初心已负原难白,独木危倾强自支”。
叶先生那个时候,上有80岁的老父亲,旁有失去工作的先生,下有两个上大学上中学的女儿,只有她一个人在工作,勉强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
温哥华不是她的选择,可她被迫留在了那里。正如樊锦诗在自传中真诚坦荡地说,敦煌不是我的选择,也是碍于生计,只能在这份工作上继续下去。
当我被父亲又一次赶出病房,要我必须回去上班时,我突然明白了,他这是也要“强自支”。也许,这更是他的求生欲吧!
他觉得不需要陪护,还没有到儿女床前侍候的时候,可医生却是叮咛嘱咐,万万不可的。在这个病房里的人,说不好随时都有危险,必须有家属在身边。
最后没办法,只能用缓兵之计,我先走了,弟弟接后来,他反对无效。
他还想自己是那个家中的顶梁柱。他辛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盼到了好日子,他还想多做点事儿。如果不是年龄管着,他甚至还想考驾照,出去自驾游……
如今,身体的“发动机”出现了一点问题,让他茫然不知所措了。强劲了70多年,还是不得不服老了。他的心脏出现了轻度瓣膜钙化,左室舒张功能减退。
医生说是急性冠心病,高度怀疑有血栓,有高度心梗风险,必须要进一步做造影,然后来确定下一步如何介入治疗,必要时可能要搭心脏支架。
实际上,这个病在老年人中很常见,甚至也沾上了很多中青年人。但对于从未住过医院的父亲来说,心理压力真的特别大,而且要改变他一贯的劳作方式,要让他完全向年龄屈服了。
病房里还有一对父女。女儿一直在数落父亲,是轻声缓和地埋怨,刚从大医院抢救回来,做了大手术,说了不要去干活了,好家伙又干上了,这不又躺这儿来了。我隔着口罩,用眼神和笑声回应了她,说我们家父亲也一样。
一比对年龄,两位父亲也是同年。可看上去,她父亲确实要衰弱多了。一进病房,护士在测心率探脉搏时,就一直在说手都能摸到脉搏很弱,心率也不正常。病床上的老父亲,似乎真的很衰弱,连医生的问题,都没法好好答清楚。相比一直大声喝我,要我回去上班的父亲比,明显要衰老很多。
可等女儿一走开,这位父亲似乎就回血了。开始跟另外病床上的老人一起唠嗑,“我们两口子,孩子都在外面,想着他们回来,能吃条新鲜鱼,能吃点健康菜,外面都是饲料鸡蛋,哪有土鸡蛋健康呀。”一口气说了很多,让正在闭目养神的我,不禁心里感触颇多。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这几天不也在心里、口上嗔怪父亲,希望他放下那口鱼塘,放下那片橘林,放下那些土地,先好好静养,把身体养好了再说。可还是不听劝,已经喘不上气了,还要去稻田里,把那几瓶农药喷了再说。明明爬坡都吃力了,还是要去拔草喂鱼。
他一个人精干惯了,不想躺平成个懒人。
如果每个年轻人,都能来心血管内科,看看这些老人,看看他们的生命状态,看看他们始终不肯赋闲,那还能真的拿大把时间,躺在家里追剧,打王者荣耀?可年轻人,毕竟都有他么挥霍的资本。
早晨要做检查,父亲没有吃早餐,我早早点来中餐,跟他一起吃。吃着吃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两颊滚落下来。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哭过。他一直都是我们的天!
他说,想起了十八年前,同样在这里,给你妈妈救命,可兄弟连五百都不肯借,那时候日子真的是太难了。他还有没说的,日子终于好过了,我想多活些年,多过几年好生活。父亲当年上有七十多的母亲,下有上高中上初中的儿女,旁有身患重病的妻子,身后无一人可以依靠。
可如今,只怕是要跟这个病,长期共存了,还得时刻提防着,不然它突然来袭。
我一个人抱着双脚,靠着病床,默默守着他,哪儿也不想去。我看到了十八年前的那个少女,曾经也是那样,蜷缩着双脚,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病床前。
十八年后,又重新回到这里。似乎一切都没有变,除了多了一些高楼,那些老楼小楼很熟悉。从8岁开始,我便几乎每年都要来这里报到。读高一那一年,过小年的那一天,母亲第一次脑溢血,一直住了一个月的院。
医药费都是父亲一点一点筹过来的,实在没法再续费了,等母亲一脱离病危,就只能转回家中保守治疗了。姨娘在住院部门口,看着母亲被拉上车子,送回家里,坐在那儿嚎啕大哭。
那一个月,除了过年几天,其余时间我都是在斜对面的一中上着课,一上完课就赶紧过来,照顾我母亲。那时候为了省钱,没有定陪护床,我就拿一块毯子,铺在地上和衣而睡。
可哪能睡着呢,生怕一睁眼,母亲就被送入急救室。夜间病房里那些撕心裂肺地哭喊不时响起,当我再次回到这个病室时,我依然记忆犹新。
十八年过去了,我们又来修这门生命必须课了,也成了那个“强自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