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今天出狱。天阴沉沉的,不是每一种新生都自带光芒。踏出大门那一刻,合觉得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去哪儿,之前没想过,现在不知道从哪儿想起。
转过弯就到了正街。也是冷冷清清的,跟他想象中的一样。很多个无眠的日子,合躺在床上听来自外面的声响,一无所获。隔壁的胖子发出鼾声。能发出声音的人都被关在里面。他寂静无语了很多年。
合在马路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盒烟,跟他在里面抽的一模一样。他忘记自己哪里来的钱,就放在上衣贴胸的口袋里,皱巴巴的,像老人的脸。
小卖部旁边的墙很光滑,合转过身就看到自己。墙上的污渍像长在脸上,他试图用手擦干净,黑斑点就转移到手上。合想,他得找个地方洗洗手。
走着走着天就黑下来,压在头顶。大群大群的人开始涌出来,把合挤到墙边。他无数次看到自己的脸,头发短的令人发冷,他还没洗手。
合决定去江边。有一个穿背心的老人坐在地上钓鱼,脚伸进水里。合只看到背影。他准备走过去的时候,老人拉上来一条鱼,很大,尾巴摆了摆,嘴角渗出血来。
合转身就走了,刚刚有一瞬间他看到鱼望着他,眼神呆滞。水里有大群大群的鱼正游过来,朝着老人干瘪的脚。合想告诉老人,可他不敢回头。他掏出口袋里的香烟,发现没有打火机,他从没有自己买过。啊,以后得亲自干这件无聊的事情。
合想起那个瘦小的女子,已经记不起脸来了。是叫香还是叫秀,也许叫香秀。合是怎么称呼她的,大概叫过香吧。本来应该叫嫂子,还没来得及叫就变成妻子了。婚姻有时候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就像把一个无甚紧要的东西从一个人手中传递到另一个人手中,给它一个存在下去的理由。
香是传递给合的。合的二哥岑与香成亲不到两年的光阴就去世了,死在冰冷的矿底。事故发生后的第七天被挖出来,脸是模糊的,至少看不清五官是不是还安然无恙。香拽出他脖子里的玉佛才失声痛哭。佛是结婚时香送给他的,香专门去寺庙祈过福才戴在他脖子上。原来生命是留不住的,自有它的归宿。
第二年合从外面回来与香成亲。当地的习俗,合没有拒绝。他也没结婚,喜欢的女孩子有很多,没有人愿意嫁给他。
那时候合刚刚21岁,去过很多城市,没有一个记住他,他也没记住几个。正在他不知道去哪儿的时候,村里让他回去结婚,他就回去了。结婚后要做些什么,他没有想过。
结婚那天晚上,合睡在香对面临时搭好的木板床上。香要带不会说话的小孩,床太小了,容不下合。合几乎一夜没睡,迷迷糊糊缠绕在小孩的哭声中。
第二天合就不回来睡了。他在村子里每家都借宿过后就走了。什么都没带,他甚至还没记住香的模样。
香也没看清合的样子。无关紧要,她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收拾房子,照顾孩子,门前种的玉米也快成熟了。香不知道为什么就嫁给合了,也没关系,还住在原来的房子就可以。
她在这个房子里与岑结婚,那时候穿着红嫁衣,岑背着她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到这个房子,今生就不打算离开了。
香与岑认识的时候,岑还住在帐篷里,没有自己的房子。祖上没有留下房产。父亲还在年轻的时候就疯了,铲地的时候铲出了一片坟地和尸骨后就再没有正常说过话。
香住过小帐篷,全家人把被子铺在竹席上打通铺。她在岑手边一夜没睡。岑第二天在河边告诉她,等他们结婚的时候一定会有自己的房子。岑在冰冷还是酷热的地下挣扎了很多年,才把合娶回家。
香从没想过生离死别会来的这么突然。像紧紧抓在手中的碗,突然间就莫名其妙的滑落,摔在地上变得支离破碎。岑还没见过孩子,是个男孩,长得很像他。以后他要叫别人爸爸。如果可以,香觉得她可以自己照顾孩子和自己。合的离开并不会给她造成什么伤害。
可是没过几天合就回来了。他整日躺在床上,时而大笑时而沉默不语。有一天,合突然掏出一包烟,他让香点根蜡烛放在窗台上,他躺在床上抽完了整包。然后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扔给香一百块。香就去小卖部给他买了30个打火机和烟。香说,等他把这30个打火机用完,她就不伺候了。
合又开始出去活动,好几天才回来一次。到家倒头就睡,睡醒了就开始抽烟,然后出去。不知道循环了多久。香打算买奶粉的时候发现银行卡不见了,那是岑用生命换来的遗产。香准备留一部分送孩子上学。她翻遍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在合的木板床下找到。
香抱着孩子去银行取了一笔钱。就把卡埋在了门口的核桃树下。合有一天晚上深夜回来在房子里找东西找了很久,大概没找到吧。他把香从床上揪起来,小孩睁大了眼睛哭的很厉害。合没看到,他只想看到银行卡。
合扇了香几个耳光。他说,钱是他们家的,就应该由他花。香什么也没说,她把孩子重新抱在怀里,开始唱摇篮曲。合说,他赌博输了一大笔钱,他得去翻本。于是他把家里的硬币都搜出来带走了。
隔天是个下雨天。合湿哒哒的进了屋,不是落汤鸡,像掉进水沟里的狗。香看到的时候真想笑,可是她却流了几滴泪,不知道在哭什么。
合把湿衣服扔在地上。像死人一样在床上躺了一天。他摸出枕头底下的烟和打火机,发现只剩十几个了。他忘记自己有扔掉过空壳。
他走的时候把香按在地上踹了几脚,香说他会遭报应的。他说,埋在黄土地下的又不是他。合把核桃树下的卡挖出来,有腐烂的根爬在上面。那颗很壮大的核桃树快要死掉了。
合再次回来的时候遇到芥。一个住在前村的年轻人。他正把一袋米和一桶油搬到香面前。这些事芥已经无偿做了很长一段时间。合今天才知道。他觉得自己知道得太晚了。好像错过了什么。让他觉得很恼火。不在乎的东西将要被抢走的时候才发现是重要的。
当天晚上他从芥家的房梁爬进去。找到了些现金,大概两千左右。走的时候把打燃的打火机扔在了火房。他过桥后就看到房子上空飘起来浓烟,扭曲着身子。
他说不上开心还是难过。莫名的双脚开始发抖。他走的快极了,身后有什么倒塌的声音。合隐隐觉得自己随着那火燃烧着,火熄灭的时候他也完了。
合在火车站被警察带走。正值春运,他躲在人群中还是被人发现。瞩目的方式有很多种,要么发光要么发黑。
纵火罪和入室盗窃剥夺了他12年的光阴。合想,出来的时候他就认不出自己了。
香给他送过一次棉鞋之后再没去看过他。鞋子是香亲手做的,合觉得很温暖。很久之后的一天,他听说香和芥结婚了,芥在大火中烧伤了半边脸,把他母亲从屋子里拖出来的时候砸伤了大腿,医生在他腿里放了两块钢板,在医院住了差不多一年,香守在医院照顾了他很久。
合不知道是谁告诉他这些。他甚至有些恨这个人。知道后他曾在狱中打过几次架,后来觉得累了,又归于平静。
合坐在广场的大树下想了很久。他就记起回家的路来,他还数了数应该转几个弯。于是他决定回去看看。像个过路人一样。
回去的那天有阳光照在车窗上,合想看看风景却无数次的看到自己。他就莫名的冒出了一身冷汗。有很多地方都不是原来的样子,时间真的会改变很多东西,容颜和自然都可以被改变。
下车的时候合又摸出烟盒,依然没有打火机。他就顺手把烟扔进了河里。一路上都没遇到以前的熟人让合觉得很安心。
他没有回家。径直去了前村。走到芥家河对岸的坡道时他看到一群孩子在河里嬉戏,有个很健壮的男孩,他想,那应该是二哥的孩子,他不知道是不是长得像二哥。还有一个瘦小的女子像孩子一样玩耍,直觉告诉他那就是香吧。跟从前不一样了。
合摸了摸自己的脸,就转身走了。走过家门口的时候他发现以前的那颗核桃树被砍断了,一节连着根的树桩上爬满了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