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觉得雪姑娘近日有些不同了。
平日里这个时辰,正是她们几个小聚的好时候,恰好今日屋外下起了丝丝小雨,虽不是大势,可这样蒙蒙一夜,早就打湿了那条蜿蜒的青石板,这种缠绵的天气,是任谁也不愿出去脏了自己绣花鞋子的。
可她早就做好打算,书了帖子,请阿池,阿岚,阿雪她们过来一聚,叙叙她们姐妹的情谊,所以也就顾不得这天公不作美了。
八点刚过一刻,便从门口传来阵阵嬉笑声,虽隔着层层雨幕,听不真切她们的话语,但阿三还是从声音中听出是阿池和阿岚到了。
“阿三总是这样耍赖,这样天气你不来找我们,却要我们登门,你看我的鞋子都湿了,这可是老布斋最新款的鞋子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般直爽的话语,也只能是阿池那个口无遮拦的丫头才能说的出来,“我到觉得这般天气恰有江南烟雨的意境,平日里可是在这北京城能看到的?你就是粗俗丫头不懂欣赏,”阿岚一边掀开帘子走进屋来,一边笑侃着阿池。阿三看着她们二人调笑,轻轻开口说到,“好了,好了,擦擦雨水,快过来坐下。”阿三刮去阿池鼻翼上的水珠又说到,“是我不对,总是让你们依着我,可我这身体总是这般不争气,这样的天气又是愈发想念你们几个,只能让你们为我受累了,阿池我赔你一双鞋子可好?”“哼,一双可不行,我要三双,而且要去新百货大楼买,不然我可不会轻易原谅你,”看着阿池鼓起腮帮故作姿态的样子,阿三、阿岚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墙上的老挂钟又发出“铛”的一声响,已经九时了,桌上的茶已经续了一杯又一杯,却迟迟不见阿雪的影子。“环儿,你可安然把帖子送至雪姑娘的府上了?”阿三略有些怀疑的问道,“三小姐,奴婢送至了,可并未亲手交给雪小姐,要不奴婢这就去雪姑娘府上看看?”阿三摆一摆手,让阿环前去询问。
“雪姐姐怎么还不来啊,上次聚芳楼听戏,她也是未到,她可是与我们疏远了?”阿池皱这眉头说到,“该不是,许是阿雪有事耽搁了,这样雨天出门确实不易呢,”阿岚端起那杯半冷的茶呡了一口,“那也该告知我们缘由,不该让我们白白的等着啊,你说是不是阿三姐姐,”阿池脸上已是十分不悦的神色了。“阿岚说的对,这雨天路滑,那车夫也不好跑快的,雪妹妹定是被这天气耽搁了,我们再等等吧,”阿三虽是嘴上这样说,可心里却是慌慌的,上次聚芳楼听戏,阿雪本就不该爽约,她以为她定会登门解释,可阿三等了几天也没见阿雪身影,连一封解释书信也未见得。今日这约会她十有八九是又不会来了,这么久了她走也该走到了,雨天路滑,她也只是在为阿雪找借口罢了。
思索间,阿环收起伞走进屋来,“三小姐,奴婢去问了,张婶说,雪姑娘天不亮就出门了,像是去了史密斯先生家,说是去学习外国文化,这几日天天如此。”“学外国文化?”阿三默默念着,“我似是听说阿雪在苦学外国文化,可今日下着雨,又天不亮就出门,阿雪真是肯用功能吃苦,”阿岚缓缓解释到,“岚姐姐这么一说我到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在街上见她怀里抱着几本书,本以为是些诗歌词赋罢了,没想到竟是那外国书,鬼画符样的东西,学它做甚,”阿池脸上满是不解。阿三拂了拂前额说,“这你就不懂了,大约上月我随父亲参加聚会,见过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咱们几个就是想和人家攀谈也是开不了口,可人家雪妹妹,已经能和人家谈笑风生了,听说史密斯先生很是赏识她的思想见地呢,咱们几个和雪妹妹已是云泥之别了啊。”
当日聚会终是郁郁而散了,阿池临走前还在指责阿雪背叛了她们友情,直言日后再不与她往来了。送走了她们,阿三心里却更乱了,她缓缓窝进了那柔软的躺椅里,愤怒夹杂着悲郁从心底慢慢升起,她不知自己是为何愤怒,为何悲郁。
是因为阿雪的背叛吗?可她终究没有背叛自己什么,她只是自由支配自己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罢了;是嫉妒阿雪的美丽耀眼吗?怎么可能,阿三使劲摇了摇头,她怎么可能是美丽的,虽是名字里有个雪字,可那脸色却是蜡黄蜡黄,近看还有星星点点的麻子,哪有丝毫美感呢?
那为何她却成了那晚会的焦点了呢?阿三果真是无法忘记,纵然已经过去一月有余。那日晚会阿雪本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参加的,是自己记得姐妹情感,带她去见见世面,可那些所谓的先进人士竟是丝毫不理会自己,独独围着阿雪攀谈,还夸赞她颇有新时代女性的风采,思想堪比苏格拉底。堪比苏格拉底又如何呢,她觉得那苏格拉底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一阵冷风钻过窗户的夹缝,把阿三从混沌的思索中惊醒。原来自己竟有这样恶毒的心思吗?鄙夷好友外貌,嫉妒好友成就。成就?是了,如今她已经是有成就的人了,思想见识都能飞到国外去,哪是自己这种整日在家里看些诗词歌赋的人所能比拟的呢,自己既然无法与她那般进步人士无相比,又谈什么姐妹情呢?是她先放手离开了,那以后就不要再有什么往来了吧!
转眼又是两月,阿三房里已经烧上了暖炉。北京城的冬天真是冷的彻骨,不知是不是靠近蒙古的原因,这冷又带一股野性,所以阿三更是不愿出门了。这两月间,阿三见过阿雪一次,是在什么“新青年交流会”上。阿三本是不愿过去的,可熬不过阿池那小丫头磨人,到底就去了,没想到刚到那就看到阿雪在和一个女学生模样的人交谈,看样子两人很是熟识。阿雪也看到了阿三,热络的上前拉着她的手,笑盈盈的说着话,阿三心想她难道看不出自己对她的冷淡,看不出她已经不欲与她交友,要彻底断了感情吗?不过她好像并未看出,也未因自己的疏远而伤心,她不是转眼就有了新朋友吗——那个女学生。
如此想着,阿三也不免伤感,自己到底是个重情谊的人,和阿雪那么多年的友情岂是说断就断的,还是怨阿雪过于冷情,无缘的抛弃了自己转眼投入了他人的怀抱,而且不见丝毫伤感,就算自己如何情深也是唤不回来她那颗浪荡的心了。
这几日自己是更加多愁善感了,也不知是冬深得缘故,还是自己这病弱之躯将近了。想着叫阿池、阿岚过来一聚,却也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原本想定下今日,无奈老天又留下泪来,无缘的更冷了。
听闻阿岚的父母为她寻了门好亲事,那男子祖上做官,自己还是留洋回来的,满是学问抱负,深得阿岚父母喜欢,可阿三并不知晓阿岚喜不喜欢,大概是喜欢的吧,父母的眼光总是没错的。阿池这疯丫头最近也不知在忙什么,终日听不到她的音讯。
又这样厌厌地听了半刻雨声,阿环掀开厚重的门帘走进屋来禀到,“三小姐,池姑娘来了”,阿三不免惊讶,这样的天气阿池过来做甚,果真就听见阿池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走进屋来,声音比前几日更嘹亮了。“阿三姐姐,今日真是冷啊,我手都冻僵了,”阿池跳着脚叫到,“你看你这一身寒气,快过来烤烤,我哪日不在家,你又何必挑这么个日子过来。”阿三一脸嗔怒的说到,可眼底到底是欢愉的。“哎呀,我的好姐姐,我还不是有好事和你说,这才急急忙忙跑过来了吗。”阿池调皮的吐了吐舌头,“都长成大姑娘了,还这般不着调,说罢,这两日又去哪里疯了?”阿三眼里带笑的看着鼻头冻的通红丫头。阿池突然来了活力,一步坐到阿三旁边握着她的手说:“阿三姐姐你整日不出门可不知道,现在外面可热闹了呢,我这几日跟着阿雪姐姐听报告,做演讲,还去游街示威了呢,我们过往十几年的青春都白白浪费了啊,这几日才发觉我是真正的活着!”
看着眼前这张喋喋不休的小嘴,阿三觉得眼前一阵发晕,她抬起发虚的胳膊揉了揉脑袋,轻声打断了阿池的话,“你不是不喜欢阿雪,说要与她断了情分吗,如今怎么?”“姐姐,都是我们错怪雪姐姐了啊,她做的都是有意义的事情,是为了我们解放的大事业,我们怎能因为她一时疏远就错怪她呢。对了,过几日我们有演讲,三姐姐你一定要来听啊。”
那日阿池说了什么阿三一句也没进去,她眼前只有阿池那张一张一合的小嘴,炯炯发亮的眼睛和因激动而涨红的脸蛋。她实在想不明白,只不过几日未见,阿池怎么变作这番模样了呢?说是想与她一起进步,可不还是来炫耀的吗?自己这幅残破的身体又如何能像她一样去革所谓的命呢?罢了,她们一个个都抛下她了,都走了,就留自己慢慢发烂、发臭吧。
阿环发现,自从那日池姑娘找过自家小姐后,三小姐的身体更差了,精神气也不如往日了,而且是更不愿出门了。
又逢阴雨天,阿环在偏房烧上一壶热水,又去给三小姐换上了新炭。三小姐更怕冷了,而且连躺椅也窝不住了,只能躺在床上,眼睛常是无神的望着窗外,原本就少言的她,更是沉默了,只是偶尔听她梦呓似的说着什么革命。
又是春风二月,阿三到底没盼到她最喜欢的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