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一起床,就己经察觉到有生锈的迹象。非常细微的预兆,比如,昨晚不确定的睡眠质量;比平时要晚一个小时起来;有点恋被窝(倘若睡得好是一睁眼就掀被而起,一点儿犹豫都不会有);起来时,还坐在床边上发了会儿呆,好象不知道该做什么,这时,我就疑心自己开始生锈了。
我到厨房里去喝了杯咖啡,坐下来看书。锈迹似种子发芽,在咖啡的阻遏下,仍然缓慢地破土而出,它生长的力量太强大了。当我看书的时候,目光在文字上滑动,却进不了文字所构建的世界,中间仿佛隔了一层透明坚固的防弹玻璃;当我想写点儿什么时,脑袋里一片空白,搜肠刮肚也毫无收获,我一个字也写不了了;我的眼皮上仿佛涂了一层湿嗒嗒的胶水,沉重且又粘滞……我就知道,脑子己经被锈住了。而此时不过上午九点,斑斑锈迹在以看得见的速度腐蚀我。因为害怕,我喝了一杯又苦又黑的浓咖啡。
却完全无济于事。在洗杯子时,手一滑差点把杯子打了;我需要白糖,刚从糖罐里舀出一匙,墙便来推我,油瓶要挡我,热水瓶狠狠踢了我一脚,哎呀!白糖全洒在了地上的一摊油里;我打开电脑,电脑特别特别慢,鼠标不听话,键盘“咯吱咯吱”的响声扎得我耳朵疼,而之前,它们是多么乖巧,得心应手得让人注意不到它们的存在。我察觉到心里隐隐有了怒气,却不知道该冲谁发火。好半天,我才明白我在生自己的气,因为,我生锈得更厉害了。我不得不为自己泡了一杯铁观音。
做午餐的时间比平时要长。我的手脚变得不大灵活,头脑更加迟钝。洗菜,尤其是叶子细而多的菜,让人厌烦和绝望。我明智地避开了醋溜土豆丝,把土豆切成丝这种细致活我非但干不了,还很有可能因此受伤。我敷衍了事地把三菜一汤端上桌,吃了没一会儿,家人抱怨起来,这个说咸了,那个说淡了,还有一个菜,简直还是生的呢。他们都没看出,我己经生锈了,而且越来越严重。我是在打盹的状态中吃完午餐,梦游的状态中将餐桌、厨房清理干净。唯一的安慰是待会儿可以午睡,我希望自己能沉沉睡去,睡得象个死人一样,只需这样睡上一个小时,锈也许就能够被清除。
但是我躺下时,脑袋里在“嗡嗡嗡”地响,象炸了的马蜂窝,无数念头上窜下跳,我好不容易捉住其中一个,气喘吁吁地辩清它在说:“怎么办?今天的工作还没做?一个字还没写呢?稿子交不了了……”还有一个绕着我,喋喋不休:“仔仔每天看电视的时间太长了,你得规划规划,不能让他这么下去”,“这周要去看牙,哪个医院好?”“身份证更换要带什么去?仔仔要不要也办一个?”……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清醒,可这种清醒并不是我要的。两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血液似乎要奔涌而出。我放弃了在床上的挣扎,坐起来调整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鼻间,希冀进入冥想。可摒弃杂念是件非常困难的事,调息只是让我平静下来,我知道我无法入睡了,锈己经遍布全身,每根骨头、每条神经、每个关节都锈迹斑斑。我轻轻的一个动作,都可以感觉到锈的存在,它“哗啦哗啦”地剥落一地,然后又在原处重新生长和覆盖。
整个下午我都像个死人一样,说很少的话,盘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期间,我喝了三杯咖啡两壶浓茶,除了频上洗手间小解外,锈蚀程度丝毫没有改善。终于,我绝望了。想到将来的日子,我从此失去了灵活、敏捷、想象力,还将一寸一寸失去我的记忆,变成一个越来越愚钝的人,又感到无比的悲哀。我嗜好的咖啡因并不是除锈剂,无所事事地盘桓在家里,除了让我清晰地感受锈蚀加重的痛苦外,别无益处。我决定出去走走。
我尽量捡遇不到熟人的小路走。和别人打招呼、寒喧让我难以应付,我的反应总是慢半拍,笑容又僵硬,而且,还不知道说什么。我怕吓着别人。我慢慢走着,感觉自己象一头笨重的大象在挪动身体,后腿踢着前腿。路边熟悉的风景显得异样,我不知道是锈侵蚀了眼睛的缘故,还是我头一次慢下脚步来打量它。路过面包店时,我买了一大袋吐司作为今天的晚餐。面包店老板娘热情地问候:“下班了呀?去接小孩吗?孩子在哪里上学?……”换了平时,我会礼貌地一一作答,但今天,我只“嗯”了声,付完钱就走了。走出店门外才想起忘了说“拜拜”,隔着玻璃门我瞥见老板娘略微惊愕的脸,只好在心里道声抱歉。
听闻晚餐以面包、牛奶充饥,家人不满之余,看到垃圾桶里碗的碎片,方才惊觉:“你生病了?”我想说:“不,我生锈了!”但思想良久,始终没说出口。夜色在往八点钟靠近,而我鼓起勇气,接受锈无法去除、将覆盖一生的事实。我转动迟钝的头脑,回想前一天做了什么才导致今天的生锈?我准备上网查询,生锈倒底意味着什么?除了我之外,是否还有别的生锈的人?……我怕自己忘了,把这些问题都写在了纸上。
然而,八点钟声敲响,我的头瞬间清明起来。厚厚的锈、像枷锁一样桎梏我的锈似乎受了什么魔法的指点,一层层地剥落了,从我的头顶开始,它们非常酥脆,稍稍一动,便“咔喇喇”地掉落下来,并且不复生长。我晃动着我的头扭动我的关节摇动我的身体,尽量把最后一点点锈的碎屑抖落干净。啊,我的神经重新变得敏锐,关节变得灵活,整个人轻盈灵巧,精力充沛,脚一蹬仿佛就可以跃到天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度过了多么糟糕的一天。而这是如何结束的,我又不明所以。
静夜里,窗棂上的“嗡嗡”蚊蚋声越来越清晰,我突然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它们呼唤我:“快点,我们要飞去河边……”附近确实有一条河。河边的青草散发着涩香,湿漉漉的露水打湿过我的脸,白色的芦花在风中摆动,我曾“咯咯”笑着穿行其中,调皮地躲闪着花穗的抽打……
与此同时,我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在迅速缩小,手臂延展开来,成了一幅薄薄的半透明的翼,轻轻扇动着,己变形了的细长腿轻轻一蹬,飞出了窗棂,向河边飞去。在一大群蚊蚋中,有不少似曾相识的脸,这让我安心不少。
在清凉的夜风中飞行和滑翔,我想起从中醒来的那个长长的有关生锈的噩梦,打了个寒噤,赶紧拍打双翼,飞入了同伴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