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十六岁,即将初中毕业,婴儿肥,自卑,常常抬头仰望远方,天边的白云在层层叠叠没有尽头的群山间飘浮,想象外面世界的模样。带着燥意的风划过我略带忧伤的眼睛,青春的欢颜被压抑在内心深处,看不清楚步步逼近的未来,整个人陷入混沌、焦虑的状态。
严厉的家教让我和父母异常疏远,情窦初开的年纪,心中对异性产生不可描述的隐秘而模糊的渴望。幻想有个面容俊朗、身材高大、斯文儒雅,如阳光下沐着清风的男孩来到我身边,他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容美好,轻轻对我说:嗨,我们一起走吧!
不久之后,那个校园里处处弥漫泡桐花香的清晨,意外在课本中发现一封叠得笨拙的书信。直觉告诉我,这是一封不同寻常的信,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颤抖着双手,来不及看内容,先去看信后面的署名。是他!他是我印象很好的男孩,此刻他正坐在最后一排低头整理书桌,课间他再从身边经过我便脸红红的,心也跟着小鹿般跳跃。从那天起我和他之间开始不断产生微妙而暖甜的小泡泡。
无数彩虹色的梦,就那样在我的世界飘啊飘。它们轻轻盈盈地装点着我的青春。
我考上了重点高中,他辍学外出打工。冬天的夜晚,我会在下晚自习后跑向邮局,给他的BP机留言,然后守着电话亭等他回电话。他对我讲述在那座遥远南方城市的生活:中午在一棵枇杷树下休息,凉拌西瓜皮味道还不错,房间闷热得整夜无法入睡。我写信告诉他家乡又下雨了,我的作文被老师当做范文在全校传阅,数学成绩依然无法提高。
高考结束,他也恰好从遥远的南方回到北方这座四面环山的小城。那个八月,我们一起爬过高高的盛开烂漫花朵的山林,停留在山顶一座废弃的老屋前,在一棵参天的古树下,他第一次吻我。他清甜的气息令我眩晕,阳光透过古树茂密的枝叶缝隙倾洒下万千丝缕,将十八岁的我镀上一层金色光晕,心中满溢对神圣爱情的憧憬。
未能考取理想院校的我,进入大学后性格越发内向自卑。长久不与人交谈,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睡觉,吃饭,埋头看书,做笔记,独来独往,几乎丧失了语言功能。校园的围墙外有一条无限延伸去往远方的铁轨,铁轨上铺满颜色大小各异的鹅卵石,黄昏时分我光着脚丫在晒得温热的石头上行走,火红硕大的夕阳再次沉入大山。这条铁轨可以通往他谋生的城市。偶尔他会写信,打电话。每隔两月我们会见面。
家里极力反对我和他交往,他的父亲曾锒铛入狱,他家庭贫困,辍学进入社会数年只能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我们的爱情卑微而甜蜜。我依然在因为看不到未来而焦虑、失眠。
躺在自己的铺位上闭着眼睛,楼道的走廊回响青春的女孩子明媚的笑声,我的世界黑暗铺天盖地。同宿舍一个性格活泼的短发女孩坐在上铺铺沿,细细的小腿和脚丫在灯光下晃动如钟摆。她说,书中都是光脚穿球鞋白棉布裙的女子。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安妮宝贝,那个夏天我也光脚穿球鞋布裙。
开始去学校图书馆找安妮宝贝,读《告别薇安》、《八月未央》。
书中的女子皮肤粗糙,面色苍白,不化妆,穿脏而肥大的男式仔裤,白裙子陈旧发黄,贫穷,发如海藻,黑色蕾丝胸衣妖娆,垂死的情欲流过身体,像候鸟一样迁徙,居无定所,漂泊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如黑暗中盛放的罂粟,透过厚重的暗夜也能闻到她们散发的奇香,这一切令我向往。
反复翻阅,想象这世上有多少女子过着与我截然不同的生活。
她们背着行囊,只身一人,从南方到北方,从城市到山区,从荒漠到大洋。在人潮涌动的地铁里,在飘着音乐的街边小店,在偏远的地方小镇,在简陋的支教课堂。她们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子,她们的生命个体如此独立而鲜明,看似冰冷不羁,实则淌过巨大洪流。香烟、酒精、迁徙、追逐、自残、谋杀、死亡,她们又像一团火,燃烧着自己,也燃烧这世界。
我毕业了,一腔孤勇去他所在的城市,在人群中穿梭寻一份谋生的工作,汗湿的头发黏在额头,流血的脚趾套着15块钱从地摊上买来的高跟鞋,煮饭,洗衣,等他下班回家。
他说,梦,无论我们怎么努力,终其一生在这座城市也无法有立足之地,我们将一辈子租城中村的房子,赚勉强维持生活的钱,赡养父母,抚育子女。他的眼中闪烁不定,对于我无法清楚看到的未来,他在缓缓做着描述。夏蚊在我的皮肤里叮咬,夜深了,我被置于蒸笼上,下面是熊熊燃烧的火焰,被煎熬得滋滋作响。他摔门去网吧打游戏,一夜未归。
我的家人找到他,告诉他已经在家乡给我安排了稳妥的工作。他劝我回家,给他洗完衣服熬好粥之后。在一个八月未央的早晨,我离开了他所在的城市。
我开始正式上班,刻意调整自己的状态,努力不去想一些事。经常失眠,在寒冷的清晨跑步,想起在学校时读过的书。半年前他已经断了所有与我的联系方式,我还在等他。周末去了山顶他第一次吻我的老树下,依然期待他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眼睛笑成弯弯的新月,他说:嗨,跟我走吧!
又一个八月,世界被置于热浪中蒸煮。我在奄奄一息中等来了他已与另一女子携手的消息。站在老树下,任阳光和热浪拂过脸庞,无名的鸟儿在浓荫中声声叹息。
我的爱情他已经离我远去,我还站在原地,消瘦,枯萎,老去。生了一场大病,劫后余生。之后冬天来了。
相亲认识了戴眼镜的斯文男子晨,他清亮的眼睛像个孩子。我带他去爬山,避开小道,走了另外一条大路。他骑单车带我从高坡俯冲,要我抱紧他,他问我这是不是在飞翔,我笑,点头。心中沉静,不起波澜。知道我喜欢安妮宝贝,不久之后收到他寄来的全套安妮的书。
每本书的扉页上他都写着:送给梦。下方是他的署名和日期。字体幼稚笨拙。
越是想急切地忘记从前,越是更容易记起。晨对我说早安晚安,从来不问我的从前。他问我愿不愿意离开小城,他带我走。远处山的轮廓里,那棵老树依稀可见,一些影像再次浮上眼前。我努力甩甩头,要将这些浮在脑海中凝结成块的影像分散、破碎。低头轻轻说:我愿意。
和晨在亲友满满的祝福中举行了婚礼,随他迁徙到了另外一座城市。他喜欢做菜,每次吵架我一哭着出门,他就跑出来追,拉我回家,不停道歉说自己错了。在他的呼噜声中睡得深沉,他要我不要想太多,踏实做好当下每一件该做的事即可。晨对生活的认识简单而执着,他很少说爱我,总是默默付出让我拥有想要的一切。儿子出生了,一天天长大,晨的事业也在发展,除了上班,我的生活重心都放在了这两个男人身上。偶尔在星期日无比安静的午后,侍弄完阳台上几盆花草后,坐在飘窗上读几页安妮的书。
反复翻越《素年锦时》,书中出现温暖敦厚的男子,孕育新生命的女子在花园的凉棚下写字、看书,她穿绣花拖鞋,丝麻衣衫,神情祥和,内心从容。《告别薇安》、《蔷薇岛屿》、《清醒纪》、《八月未央》里或叫林或叫乔的男子和留海藻长发,穿黑色蕾丝胸衣,光脚穿球鞋白布裙的女子,他们已经连着时光在另一个世界沉睡。
无波无澜,岁月静好,过于稳妥,婚姻对我来说似乎真的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围城,是晨和儿子给我的赖以生存、汲取养分的城。城外令人神往的幻象还是会不时投射进来,令我心猿意马。这期间消失多年的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对我哭诉这些年的凄惨,而且他看起来的确凄惨,苍老、懦弱,满身都是遭受生活折磨的痕迹。他浑浊着眼睛说依然爱我,有那么一刻我再次心动了,泪水夺眶而出。想起这些年辗转难眠在白月光下思念眼前这张脸的那些夜晚。可他分明又如此陌生。
原来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情,只能发生在青春少年时,隔着迢迢岁月的山水,无法复原。过了就过了,碎了就碎了。
正如安妮在《八月未央》中写道: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经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心中的爱和思念,都只是属于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纪念。我想,有些事情是可以遗忘的,有些事情是可以纪念的,有些事情能够心甘情愿,有些事情一直无能为力。我爱你,这是我的劫难。
回望岁月,我开始重新审视一直以来对“爱情”的定义。我问自己:假如离开了晨我还是现在的我吗?
在我和晨筑起的围城里,有丰厚肥沃的土壤,万物生长,四季向阳。
小插曲很快过去,那段年少之恋的结就此解开,彻底释怀。
安妮改名庆山,晨为我买了她的新书,开始一遍遍翻阅《眠空》,在清晨,在傍晚,在下雪的夜晚,在这样的夏天,心中安静得像八月午后无人的湖面。那些关于生命、关于亲情、关于每一个细小事物的关注与思考的小段文字,散发安详柔和的光芒和直指人心的力量,让几近中年的我时时从繁琐的俗务中超脱。
安妮还是安妮,安妮已是庆山。
春天我去开满蔷薇的街边散步,雨后去公园意外发现一朵蘑菇,溯溪缓行十里路,夹着庆山的书,坐在一棵花树下,喝酒,等待月亮升上梢头。
八月未央,素简时光。回望青春,不痛不伤。
晨笨拙的手,总是能煮出一道道我喜爱的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