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重生了。
竟没想到我还会重生。
若是知道的话……我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如今的这副肉体又是谁的我不了解,我瞧了瞧路边橱窗玻璃中映照的“我自己”,这副皮囊竟与我本人俊美的面容差之千里,不免有些嫌弃。
我瞧了瞧城市的最高处——那座二战时期德军入侵本地时建的西式钟表建筑。如今它已完全是我们本市的著名坐标,上面显示21点23分。
等等!21点23分!钟表上面并不显示日期,可我瞧见头顶上越下越重的雪,顿时疑惑现在距刚才那件事的发生,不过才过了2分钟而已。
是我特地选了个大雪天。
可我现在分明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要走回去需要至少半个小时。
算了,就走回去吧。我悲怆地心想。
我抬步向前走去,但没走几步,便听见了吵吵嚷嚷的唢呐声——真晦气,一抬脸便瞧见了死人棺材。是一行送殡的队伍,一群人沿着街边哭嚎着,将黄褐色的纸钱泼洒到下着雪的半空。
什么晦气不晦气,我自己不也是死人么?我嘲讽自己。
想到这点。
现在的“我”又怎样了呢?
我不免联想到城市那端的“我自己”,抿了抿嘴唇,唇片有些干涸。
我伸出一点舌头,尝到一片完整又冰凉的六角形雪花。
我揣着兜在路上走着,这座城市不大,我很快走到了一块熟悉的地方。
我抬头,望向街边的酒吧。
这家叫做“静”的酒吧,是我们两个常来的地方。
起初还是她带我来的,逃课也是她带我逃的,一开始也是她追我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她先开始的。
可是她又从我的世界完全抽离掉了,就像拿抽水泵有节奏地把人血管里的血完全抽掉一样,这个人便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没有血色失去灵魂的乌青色躯干。
先前,我只顾学习,对于学校里的女生没有任何的想法,这一天我忽然收到一封她写给我的信,信里一字一顿的热情令我禁不住一阵阵脸红,然而我生硬地拒绝了她,但她并没有灰心,将一封又一封的情书雪片般地送我,开始述说若我同她在一起后的种种美好。
我难以经受住这种热情与诱惑,晚上回到家睡觉前也禁不住开始想她,想她清甜的唇片,幻想她美丽的胴体……她白日里缠我缠得太多了,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孩,又怎能经受得住这么一个清丽漂亮的女孩?
我投降了,答应了与她一起。
同她在一起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每当我要读书的时候,她都不叫我安心读书,只让我陪她出去玩,她带我去游戏厅、网吧,甚至是酒吧、迪厅,她带我疯玩,带我逃课,而我竟,而我竟然渐渐爱上了这种不再学习的快乐。
我堕落了。
2.
我堕落得很快,就像沙子从风中飘散一般,我的成绩从全市前几下降到全班后十名。
她告诉我一直有个社会上的男子纠缠她,那人是个早早不读书的混子,我气疯了,带着哥们找他打架,对方带着刀,把我其中一个朋友捅伤,那刀口距离他腿上的大动脉只有几厘米,但幸好没出大事。
不过学校知道了这件事,老师和父母也终于知道了我成绩下降的原因,在我父母对学校和老师的连番请求下,他们最终没有开除我,但把她开除了。
不再读书的她很快沾染上那些社会上的陋习,她开始抽烟喝酒纹身,化着浓妆,我都快认不出她来了,但我依旧爱她,她是我用自己的所有来换取的,我很珍惜,也不得不珍惜。
终于有一天,她要同我分手,她说她再不需要我这样的男孩子,从前,她最喜欢我成绩好,人乖,可是她也不打算读书了,学校里的那一套对她来说不管用了。
我没有答应。我不会答应她的。
于是我跟踪她,我跟着她来到一家宾馆里头潜伏着,竟等到她与先前那个我恨之入骨的小混混从宾馆房间里拥吻着出来。我当时急火攻心,冲上前去,居然哭求她不要离开我。
我真的不能失去她,为了她我失去太多,不然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白了我一眼,便随那个又矮又丑的混混走掉了,我受不了她最后那居高临下的眼神,在她眼里我似乎转眼就已什么都不是了。
可是,可是我忍不住去想先前我们的那些快乐,她带我在酒吧,在迪厅舞池里的那些痛快兴奋的快乐,她对我的种种关心种种好,也全都是假的么?我不知道。
我拿出一把刀准备割腕,以割腕自杀威胁她回来我身边,但她不接我的电话,收到我的短信甚至也不回来瞧我一眼,她打电话给我的朋友,他们及时赶到,我成了自杀未遂。
我“自杀未遂”这件事在学校里又传了个沸沸扬扬。
从前的那个我不见了。
从那之后,我患上了抑郁症。尽管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状态被叫作抑郁症。
我似乎忽然就对这人世间看得很开,我喜欢上了寺庙,放了学我便去寺院待着,周末的时候我也去寺院待着,我没日没夜地誊抄佛经典籍,仿佛这件事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慰藉。
母亲寻我寻到寺院,我对她视若无睹,对任何人的教导都视若无睹,寺院的住持与我母亲商量干脆让我出家算了,母亲只是瞧着我,沉默不言。我知道,所有的人都不会同意我出家的。
3.
再往前走,便来到了童年时母亲曾带我躲雨的烟酒副食店面前,我向南边望去,这家“好再来灌汤包”,是母亲经常买了带回家的,这家灌汤包实在是太好吃了,每次一稍微咬破极薄的包子皮,新鲜的肉汤便顿时溢满整个口腔,我总是一只又一只地吃,直到吃撑了为止,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舔了舔自己冰凉的嘴巴。
隔壁的那家粽子店,也是很小的时候,母亲常带我来吃的,每次我都要买两个,白的一只,黑的一只,黑的是紫米做的,店主舀上一大勺玫瑰糖浆浇上去,再撒上青红丝和花生芝麻碎,那时候两只不过才五角钱……
忽然想到母亲。那时她总说她不爱吃粽子,因此有一次她想吃一小口的时候,我才问她,你不是不爱吃粽子的么?便不要和我抢了,母亲便没有再吃。
似乎因这风雪而着实寒冷了,我的眼睫毛上沾了一些雪花,落下来化成了水,只是为何有些滚烫的东西在我的眼眶里储存着?这个风雪的世界也因此有些模糊了。
我再向前走去,热闹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前面的公园广场上似乎有敲锣打鼓耍龙灯的,是了,这龙灯是我们城市传统的非遗项目,快到年下了,似乎正在排演,我从小到大瞧过太多次舞龙灯了,但竟还没有看厌过。
我来到公园广场的前方,同众人一起欣赏着不远处的舞龙灯来,只见玉壶光转,龙灯飞舞,不一会儿,视网膜里便充溢了千丝万缕的金光。
众人纷纷叫好,我也跟着鼓掌,只是这掌声硬邦邦的,我瞧见面前“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小男孩,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把我放在他的脖子上,便这样看整整一个下午,要等彻底散场后我才会回家,回家的路上,往往已经饿了,父亲便问我饿了没有,往往买一块奶油蛋糕给我,我总在路上就已经吃完,然后回家再去吃母亲做的饭。
想到这里,我的肚子忍不住咕噜一叫。
我忽然有点怀念人间了。
我忽然有些怀念母亲做的饭了。
母亲,我的母亲尽管工作繁忙,但每顿饭都会在接我放学后半小时内就做好,而且做的每道菜都是我极喜欢吃的。
忽然就想到那天,那天在寺院里我一定非要出家不可了,众多看热闹的外人里,只有母亲上前嗫嚅着小声同我讲:“妈妈回家给你做饭吃,好不好?红烧排骨,糖醋里脊,都是你爱吃的……”
我只愤恨母亲阻止我出家,忽略掉她眼里所有的委屈和巨大的不安。
只是母亲。
我忍不住想,现在的她怎样了?
我似乎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想要见到她。
此刻,身边馄饨摊的摊主忽然问我:“小伙子看饿了吧?来几只馄饨暖暖身子吧!”
我静静地瞧着他,无言。
可我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地揣起胳膊来。可能我的确有些冷了。
“这一碗给你,不要钱!”
我下意识接过递来一次性小塑料碗盛的馄饨,然后将几只馄饨狼吞虎咽地吃进肚里,咕哝咕哝地喝汤,这汤好热好烫,烫得我眼泪竟噼里啪啦地往里掉。
我现在,我现在所处的,不就是人间么?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是人是鬼,用着谁的皮囊,会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还给他?想到这我霎时惊恐万状。
这种惊恐是像战区的炮火般,突然袭击而来的。我扔掉汤碗,连连撤退,继而我开始在雪路上狂奔起来。
我狂奔在路上,我狂奔回家,就像小时候每次玩疯了玩累了过后回家吃饭的那种单纯的急切与快乐,可是我即使现在没有了快乐,我也要回家,我的眼泪四处飚飞,我什么都瞧不清楚了,我的眼里只有家,我要回家。
我在路上狂奔着,口里面大声叫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路人纷纷瞥过头来瞧我,心里想着这一定又是个疯子,可是我要回家,谁也不能阻止我回家的脚步。
“啪叽”一声,我脚下一滑,滑到在路上,硬邦邦的路面使我摔得生疼,我又立刻爬起来,继续向前奔跑着。
从前我没有觉得这城市多大,家有多远,我只觉得这城市太小,父母怎么没有把我生在大城市。可今天这次对我来说家是那么地远,我似乎已经奔跑了太久了,若是父母知道的话,知道我这么辛苦的话,一定会不让我着急再跑了……可是我,可是我竟然……
竟然就这么死掉了。
4.
究竟不知自己奔跑了多久,这时间很长,长的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一般,这时长也极短暂,短暂得令我停不下来的心慌。我终于奔跑到了属于我家的那条街上,只一个转弯,我便瞧见街的尽头被人围的水泄不通。
我似乎不会呼吸了,我勉强自己继续奔跑着,我现在除了奔跑什么也不会了,我来到人群的后面,看见现场一片混乱,竟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混乱。
救护车来到我的身后,呜鸣呜鸣地叫着,车上红蓝色的光来回闪烁,我瞧见围的水泄不通的里面,是盖着一张布的“我自己”和昏倒在旁的母亲。
我的心刹那被揪起来,我想上前呼喊母亲,想叫她醒来,告诉她儿子就在这里!可嗓子似乎哑了,只是努力张口,却全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似乎整个世界都朝我呼啸而来,这成千上万的声音似乎要将我撕裂,我感到天旋地转。
于是我就这么瞧着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母亲抬到担架上,他们又要把担架抬到救护车上,我担心他们抬的不稳,上前想要帮忙,可我根本就抬不动,我似乎也同样失去了力气,便只能由着邻居与陌生人将母亲的担架抬上救护车。
将母亲送走,我回头瞧见父亲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仿佛比昨天老了整整十岁。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马路牙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从没见他如此安静过。
我以为他会咆哮,会指着那副躯体愤怒地骂我,哪怕是沉默地抽一支烟。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平淡地坐着,脸上的神情是那么平淡,平淡得像是要凝固,凝固到像是要随时昏倒在这里。
路人指着地上的“我”,大声指责说:“不过就是个十四岁的小男孩,有什么想不开的!”其余众人纷纷应和,然后做出扼腕叹息的模样。
是啊,我不过才十四岁。我先前一直以为自己很成熟,是那种超越年龄的成熟,旁人都看不懂我。这个世界看不懂我,容不下我,因此我才会选择离开。
我一直忘了,我才十四岁,我的人生,不过才过了十四个春秋。我原以为我这么成熟,成熟到比我的父亲母亲,比我身边的任何人都要成熟,我已看遍了这个世界的所有光景。可我在刚才来的路上,分明看到了我同样会珍视爱惜的人间景象,尽管那是我从前每日都见惯了的旧模样。
可我究竟为了什么会选择离开呢?
我也忽然也有点看不懂先前的我自己了。
什么抑郁症!什么失恋,坏成绩和社会男人,全都滚一边去吧!
我哭着扑过去,与真正的自己融为了一体。
我苏醒了。
注:写作时间约为前年(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