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是颤抖的。我不知道颤抖的是我的手,还是源源不断收到消息的,振动的手机。
又或者,都有吧?
远处是人气美食和吹风机的声音,一个属于正在看电视的父母,一个属于在吹头发的外婆。在浴室里洗澡的时候,外婆听见了些异样的声响,于是在我走出浴室后,我看见她红着眼,我也如是。
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我那似睡非睡的外公,到底在那个躺椅上干什么。从几米外打量他,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从近处看,他的眼睛还是闭着的;你问他电视里放了些什么节目,大抵上也是记忆模糊的。但你若是同他讲:「老豆!侬困则了!」他是要暴跳如雷的:「么!么困则!」
我思索到一半时,外婆进来,嘱咐我几句,叮咛我把刚刚她帮我倒的水喝了;要我在国外好好照顾自己;说我要仔细、认真、努力。我一一应承着,越应承着,情绪的波澜便越大,大到我看不清屏幕。
我一向批判家里,太闭塞、落后,就没有积极向上和进步的意愿。我看他们用落后和愚昧的观点与我「对牛弹琴」,听他们拿那些新时代青年难接受的事儿来唠叨我,越来越反感老人们、父母们的管教。
可到了走之前这几日,他们比我更紧张。一日里,老豆要进我房间十次,看看我、看看电视里在放什么、看看我的窗户关了没、看看我衣服穿得够不够暖和、看看我喝水了没。姆妈同他讲:「小宁阿力本来就度,侬伐要么子体起行易,易啊老紧脏额!」
人就是这样:
——老豆知道我紧张,他肯定知道。老豆自己也紧张,他更清楚。他知道,频繁地来看我,会增添我的压力和紧张感,但他还是来了。
——我知道家里的气氛很紧张,我要是一脸落寞的样子,恐怕家里就要成了泪水和叹息的殿堂了。于是我一脸嫌弃,就如同每一个被宠坏了的孙子辈儿一样,挥挥手让老豆随意。
这就是家,这就是血脉。
题外话,我之所以想要个孩子,似乎也是有那种感觉在里头。
电视里播放着上海哔哩哔哩的比赛,电脑里开着游戏,但我心不在焉。8、9、10三日还有考试要操办,11号就要走,我从没有如此急躁的安排和日程表——这不是我的风格。
但大洋彼岸的学校,是不可能为了一个无关乎任何事情的男人而推迟什么的。我不得不走得急促和匆忙,我还没有整理行李,我还不知道我要学什么课,我很茫然,我很抗拒。
我逼迫着我自己走出自己的舒适区,但我在和自己抗争。
我知道我是个什么人,我不会轻易离开我熟悉的地方,我喜欢从容的日子。但我知道,我又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我逞强,往往都能成功归来。于是,我强迫自己出国,我逼自己走出自己的舒适区,我逼着自己去叽里呱啦的英语国家交流。我拿十万块钱压住自己;我拿我的面皮绑架自己;我拿家里人的期望和我对自己未来的憧憬把那个意图逃离的我,一棍子给砸倒在了那根退出的红线前。
真疼啊,这一棍子,真他妈的狠。
我知道,只要我坐上去向机场的车;只要我过了关上了飞机;只要我到达彼岸,我就会逼着自己把每件事情都扛起来。但,我现在就做不到这些。一个在熟悉的地界里盘旋的我,还有一个在陌生的世界里摸索的我,他俩从未在同一时间出现过。后者多半不知所踪,想要叫唤他出来,就得把自己逼入「绝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为了不丢脸,后者就出来拯救我了。
于是,我会努力、认真、仔细,去完成每一件我不乐意干,但不得不做的事儿。做着做着,熟悉了,后者就回去了,前者就慢慢出来接管这已被熟悉了的一切。
说着容易,做着?
难。
这五六天,是我人生最煎熬的五六天,至少到现在为止,是的。
朋友的家人在他回国时去世了,我每一天都在惊怕,我怕这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抵抗得住至亲的离世,我幻想过我会如何迎接他们的死亡。二十年,我仍旧想不出一个平和的方法,我可能会像《镰仓物语》的男主角那般后知后觉,可能会像他那样哭泣。
那是我见过的最悲怆的落泪。
这个夜晚,谁都睡不好。
七天之后,我将踏上异国他乡,对于一个恋家的人,对于一个恋着远去的孩子的家,谁都睡不着。
今天我看了《大黄蜂》,不喜不悲,但分离永远让我痛苦。
今天我听了《我们》,陈奕迅的声线和感情,还有那句句扎在我心上的歌词,依旧让我无比痛苦。
今天我还遇见了老太红着眼,仍然让我心绞着痛苦。
这就是爱、亲情、家庭。
这也是一个生来痛苦的人,永远痛苦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