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贼,流逝的内心和被谋杀的自己

女神

时间揪着落叶的尾巴溜进了秋天,随之而来的是满城的桂花香。

那桂花的香味夹杂飘浮在污浊的空气中,再配上簌簌落下的黄叶,直叫人犯恶心,视觉和嗅觉上的双重伤害,真是受够了。不过。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高扬说的,对,就是他说的,我是不会说这种话的,我一般都会捡好听的说,就算不喜欢这东西,也会信口赞赏几句,毕竟听起来顺耳嘛。

高扬长得眉清目秀,高高瘦瘦的,上高中,平时都是低头皱眉,沉默不语。尤其是到了这个时节,眉心上更是画了个川字,沟壑深邃,纹路清晰。低头快步穿过香味弥漫的街道,满脸的恶心。他不喜欢桂花和落叶,而偏偏,这些却是他母亲最为喜爱的东西。不过,他母亲已经过世了,在他十岁的那年,自杀。在此之前他还是跟同龄孩子一样,活泼快乐的咬着冰棍舔着鼻涕,幸福的生活着。

而至于我,外表跟他一样,也是眉清目秀,高高瘦瘦。我们俩整天都在一块儿,形影不离,一起上学,吃饭,睡觉。可以说是关系非常亲密,走同样的路,听同样的课,吃同样的饭,在行为上总是那么的一致。然而我们很多想法上却总是相反的,在做决定的时候,我们的选择和看法大多数情况下都会是完全不同的,商量,争吵,然后在行为上再次达到高度的一致。

在今天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们俩行为的决定权是在高扬手里的,而如今,我也不知道在谁手里了,毕竟今天这件事我们俩都没有商量过。

所以之前大多数情况下,都会按他的想法来,比如关于隔壁刘先生,我觉得既然他儿子都不想要他了,把他丢在那破屋子里跑了,那就让他自生自灭好了,我们又不是有着要帮助他的义务,警察也不会说因为我自己蹲在门口大声的吸面条,观赏那老头啃着从垃圾堆捡来的烂苹果而把我抓走,在我睡觉的时候踹开门,把我从床上拎起来拷上手铐带走,而我却大喊着我还没穿内裤。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既然不会发生,我还去管那老头干嘛。而高扬则觉得,那老头很可怜,作为邻居,应该帮助他。邻居,这个说法我就不同意了,你们一个从东北来,一个从西北来,一个没人要的傻老头,一个单亲贫困的高中生,就是恰巧房子挨一块儿了,平时交流还得打手势,哪儿来的什么邻居之情。高扬又说就算不是邻居,是个人就得帮,就偶尔从那老头掉了玻璃的破窗户里扔半袋米进去,我咬牙切齿的看着那老头就着白米饭吃烂苹果,心里直骂高扬狗娘养的,似乎这样能解饿。

而至于我总是持与他相反的观点和想法,不是成心跟他作对或者说想给他出点馊主意,仅仅是因为我爱他,总是为他着想。我不为他着想还能为谁着想呢,我的观点都是对他有利,他不采纳也就算了,最让我气愤的是他快要被那个“三吹”给洗脑了,你不听我的也就算了,再不济也不能听“三吹”的啊。“三吹”三十多岁,长一脸络腮胡子,五大三粗,跟个屠夫似的,不过他自己却常说,你看我像个屠夫,其实我是个诗人。这不,又开始吹自己了,这也就是我叫他“三吹”的原因,一吹自己去过很多地方,二吹自己帮过很多人,三吹自己的三观多正直。这种人真的无药可救,你自己三十大好几了,别说家了,连个像样的住的地方都没有,那双破皮鞋在我印象中没换过,你自己的生活都过不好,还想着什么帮助别人,心怀善良,有什么用,你那所谓的正直的三观也没给你带来好生活啊,你有那闲钱闲时间四处跑着当什么志愿者,还是先帮好你自己吧。他自己这样也就算了,还老给高扬灌输这些不良思想,最可气的是高扬他也乐于听这些,每回“三吹”一回来,高扬就跑去找他,听他吹这回出去发生的事情。听着听着高扬也开始做些蠢事了,就比如拿着我们少的可怜的饭钱,去给那傻老头刘先生买吃的,顶着大雨去帮人推三轮车,自己淋雨害我受罪不说,还把那车夫吓坏了,以为这年头碰瓷的连三轮车都不放过的。手一扶上去,人家就两腿抡锤似的,吃奶的劲儿恐怕都使出来了,那陡坡上的比汽车都快。

每回他们俩都会坐在那河边聊上大半夜,这时候,我心里都有个想法,就是一脚把“三吹”踹到河里去,看他粗壮的身躯在水中扑腾翻滚,我在岸上捧腹狂笑,不过有高扬在,这是行不通的。“三吹”总是讲哪里哪里的孩子怎样可怜,哪里哪里的人怎样需要帮助。还说我们每个人都该心怀善意,胸怀阳光。还说,人活着最起码应该有两条:不能只为了活着而活着,也不能只为了自己而活着。要学会关爱别人,你才会真正的感受到最美好的东西,那就是别人回馈给你的关爱所带给你的快乐,这种快乐是物质生活永远无法给你的。每回我跟他商量争论的时候他就会搬出这些东西来给我讲,典型的被洗脑了。这种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骗子,随便吹了几句发了霉的鸡汤,你就把它当成是人生的导航仪了。

高扬也不是一直这么糊涂,他也会有清醒的时候,听从我的观点,按照我的想法来做一些事情。偷偷摸前排女生的屁股,那女生在凳子上扭动了几下,接着专注的听课。这件事情你不能说是我的不对吧,首先,班里那么多的女生,这世上更多,我为什么偏偏就摸了你的屁股呢,因为你总是穿着很紧的裤子,坐在我前面,屁股又那么翘,就好比你扔了个肉包子给一只狗,这狗要是不吃就是它的不对了,不知好歹,其次,你没拒绝,你还换了个姿势让我摸。这是我用来说服高扬的话,虽然对于狗和肉包子这种比喻有点难以接受,但最终,还是沦陷在了摸屁股的乐趣中,无法自拔。之后,高扬就在无聊的课上找到了这种乐趣,偶尔他的同桌铁棍也会参与到这项乐趣中来,毕竟他以前是高扬唯一的朋友。而加上“以前”是因为,还有一回高扬顺从了我的观点,这个以前俩字就存在了。铁棍是高扬的邻居,也是住在城郊的厂房里,我们搬来这里的时候他就在了。他这个名字的来历据说是这样的,他从一座桥上掉了下去,安然无恙,并且那桥底下是没水的。他这个人的性格,也是跟他的名字差不多,沉闷,硬气,倔驴一个。也还好他是这种性格,不然他要是开口否认,被处分的就是高扬了,但高扬很聪明的听从了我的建议,一改往日的沉默,开口否认了。之后,也就再没见过铁棍了,据说是他爸觉得丢人,带他回老家了。高扬听到这些事还是一如往常的沉默,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他就蹲在门口抽烟,眉头依旧紧锁

接下来我还是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吧,这件事让我和高扬都无比的震惊,我的讶异是因为这件事完全没有经过我俩的商量,高扬就做了。而他是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此刻我们俩就坐在山顶上回味着震惊。今天是周六,高扬得像往常一样,去接他爸回家,他爸不残疾,只是喝醉了。他爸在一家工厂上班,周内不回家,周末在家醉两天。他爸周五放假第一件事就是去酒馆喝酒,大概晚上十一点多,高扬就会出门去酒馆,他爸准会像一滩泥似的摊在地上等他,父子俩非常的有默契。把父亲搬回家之后,帮他换衣服擦脸折腾一宿,刚躺下,就该他爸起床了,接着喝。等他睡醒的时候,他爸已经喝瘫在地上了,这又得服侍他爸睡觉了,生活就这样一直往复循环,非常的和谐。高杨说,他爸以前不这样,是他母亲的死对他爸的打击太大了,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总是会回忆起小时候,向我讲述以前一家三口幸福生活的日子。

那时候,还是生活在一个小县城里,父亲是工人,母亲是小学老师,家庭条件不算富足,一家人的生活却是那么舒心,父亲也是格外的关爱我和母亲,每天早上爸爸都会先把我和妈妈送到学校,再骑车去工厂,下班再来接我们,然后一起回家。妈妈格外的爱读书,尤其是爱读诗,每天母亲都会念诗给我们听,她尤其喜欢海子的诗,她也最爱念那句给我们听“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每当此时父亲都会带着笑容望着母亲,尽管事实是他大字不是一箩筐,也就能歪歪扭扭的写个名字。所以母亲也会教我和父亲一块儿写字,他也像个孩子似的,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每当高扬跟我说起过去的时候,总是那么啰嗦,根本就不像他,像是得了某种病一样的,并且是间歇性的发病,一直唠唠叨叨碎碎念,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句话,我都听腻了,一般说这些话都是在拖着他爸回家,服侍他爸睡觉的时候。

他以前滴酒不沾的,因为我妈不爱看人喝醉酒的样子,她说那是一种回归原始的状态,失去了理智和思想的束缚,跟猴子没两样。我爸那时候常说我和我妈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他从小就没有父母,是我妈给了他家的感觉,让他懂得了爱与温暖.....

我都开始想着要不要送他去医院了,或者找个大仙来给他驱驱鬼,说起来没完没了的。他说这些的时候,我总是很疑惑,为什么他母亲会嫁给他父亲呢,一个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一个没文化的大老粗,怎么就走一起了呢。既然你们一家这么幸福,你妈为什么要自杀呢。直到后来,我知道了一些秘密,那时候,高扬还在睡觉,他爸坐在地上喝的一塌糊涂。

他不该来找高扬的,都十年了,我们一家三口过的好好的,他不该来的,他不该来破坏我的家庭,我一直当亲儿子对待,这一切都好好的,他凭什么要把他带走,他凭什么要夺走我的幸福,所以他该死,他死了我们一家人可以再换个地方继续好好的生活,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是他不该来,是他该死,就算要偿命也该是我,是我。

这些话是高扬他爸躺在自己的呕吐物上说的,高扬当时在睡觉,他不知道,我也没跟他说过,毕竟我向来喜欢说好听的嘛。可对于高扬他爸,我怎么都说不出好听的来,作为一个父亲,你这几年来从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甚至都没怎么跟儿子说过话,还得要做儿子的照顾你这个父亲,每个周末喝瘫了进来,走的时候给点钱,眼里从没见到过父子之情,甚至可以说是这样来折磨高扬。这些话我也常对高扬说,但他还是觉得父亲还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给他点时间,会好的,并且他还是觉得他爸是个好父亲,再说了,父亲养育他这么多年,照顾父亲也是应该的。

我常跟他说,这还像个家吗,父亲跟你像陌生人似的,与其呆在这里,还不如一走了之,自己一个人生活也比这样好。但高扬却说,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怎么能这么做呢,妈妈的去世对他的伤害够大了,我怎么还能不管他呢。

在这点上,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高扬也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所以今天也还是像往常一样去酒馆接父亲,我们去酒馆的路上,高扬一直心事重重的,我知道他的烦恼,马上要上高二了,要分科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选择,别人都有父母帮忙拿主意,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学校还要求下周开家长会,尽管以前的家长会他都没叫父亲去过,这次却特别的想让他去,因为他觉得这是人生的第一个路口,他想要父亲能在,能陪他一起,能给他提点建议。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开口。

到了酒馆,他爸还是一如往常的瘫在地上,高扬架起他爸出门往家走,所谓的家就是一个废弃的大厂房,分割成许多小房子,高扬,刘先生,铁棍他们都住在那里。在高扬搀着父亲回去的路上,他轻声叫了几声爸爸,他父亲嘴里哼了几句,也不知道是答应没,高扬帮父亲擦去嘴角的口水,接着往回走。到了家里,把父亲放到床上,把他衣服换下来,给父亲擦脸收拾完以后,他没像平时一样去洗衣服,而是坐到了父亲的床边,我看到他把手放到父亲摊开的手心里,继续轻声的叫爸爸,他父亲睁开了醉醺醺的眼睛,然后是许久味曾有过的对视,这对父子的目光交汇,一个饱含渴求,一个冷漠空洞。

“下周我们分科,学校要开家长会,你能陪我去吗?”

“开什么家长会,我整天累死累活养活你,哪儿有时间去,滚开。”

此刻,我不知道自己躲在哪个角落里窥视这一切,我看到高扬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看到他父亲脸上满是愤怒,我看到高扬拿起桌上的刀走向他父亲,我听到他说“既然你这么累,那你捅死我算了”。此刻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头顶的灯泡在摇晃,地下的影子也都在跟着摇晃。我看到高扬眼角溢出有滴眼泪,我听到他心里有只野兽在嘶吼。我看到他和父亲纠缠在一起,听到他们也都在嘶吼,我看到有鲜红的血流出来,是从他父亲的胸口,那时月光透过污垢斑驳的玻璃照进来,高扬手里有把刀往下正在滴血,他的影子完全的覆盖在父亲身上,而他父亲就躺在那片黑暗里一动不动。

此刻高扬眼神木然,就坐在以前常来的山顶,低头看脚下这座城市,它就藏在这黑夜里,像极了一面海,上面映射着打碎了的月光。只不过跟以前不同的是,以前来这里是思念母亲,也盼望父亲会变得好起来,会变得跟以前一样,可现在连父亲都没了。坐在这山顶上依旧能闻到这城市浓郁的桂花香,高扬想起“三吹”曾跟他说过,你心里有一面海,纯洁宽广,温暖美丽。他低头凝视着脚下这海,这时候我也是在的,我无论何时都会在的,只不过有时候我说话多,有时候少而已,只要有高扬在,我也会在的。尽管此刻我觉得很疑惑,这件事高扬都没跟我商量,不该是这样的。

当阳光从视线的尽头照过来,太阳从最远的地方慢慢爬起来,高扬走到崖边上,跳了下去。同时我也感觉到生命正在慢慢的从每一个毛孔流逝,这时我才想到,原来,我也叫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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