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年夏
此刻所有的地方都旋着风。无论晾晒衣物袜裤、充斥着动物尸体、被开垦遗弃的旧日学校。都是风的存在,让人畏手畏缩。独自躲居在童年上学的五年级教室——现在成了自家的麻将所——在被风吞吐蒙在窗户上的破旧塑料袋发出西索西索的声响里,在时而鸟无一人时而聒噪的外部世界开辟出来的单间里,尽可能的回忆泯灭于一二年夏的那些日子便显得不合时宜。
不远,就在目前的几个月前,我单身一人从长沙去往株洲醴陵准备工作。召集一起的玩伴改变主意离我而去,第一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现在想想很是果敢决绝。那是一个陶瓷厂,至于生产什么都不是重点。就在那儿,我呆了尽两个月,终日疲劳工作。吃饭、睡觉、工作的区域不过窄窄一方。这样的日子或许在任何一个地方,一个偏远的村庄,具备风景秀丽空气清新等,都是索然无味的分分秒秒。往脑子里深挖,都可化为一日的简单重复,走走停停。只是记得在通往餐厅的斜坡上,喜欢望天,最大限度的仰视伸手足以触摸到得天和白云。一朵一朵悬浮着。“好像棉花糖”,我咕哝着。
厂子建在山坡上,顶被削成宽阔的平地。四周散落稀疏村落和挖掘一个大口子的池塘。这个厂子并不是封闭的一个区域,可能建厂时老板未有注意它后来造成的严重性。场门要准备有需要时候打开,让那儿居住的村民通行,因为在厂子后面有个村庄,虽然我没看到过。村子里有人饲养马匹,不是为了生计,看起来它像是宠物。漂亮骄傲的一头。蹄子打在石板上笃笃笃——跳跃着——它知道它自身足以吸引旁人讨好主人。配有马鞍,主人踏着脚蹬,一个跨越上了马背。和他的宠物一样骄傲渴望注目。闲暇时分,大都在黄昏的暮色里在不远处的刚使用的柏油路上笃笃前行,每一步都压迫壮硕的腱子肉,和风一样,跳跃着。
我们常有闲下来的时候,要么公休,大都在昂贵的假日里。没事做就闲逛,自己走走,伙伴们都安静不下来。有时我躲在宿舍里看从学校里带出来的书,有《倾城之恋》《春宴》《生活在别处》等。书打算在家看没想到在厂子里的零碎日子就将他们翻遍。后来认识一个人,是第一师范的的学生,彼此交换了书看了“侦探女王”的《复仇女神》。书不难懂,看得快,没书就一个人去市区的新华书店里买。当时生活很拮据,最大限度不花钱。到厂里时候花掉了我所有的钱,不敢去远方。后来中介每人提前预支两百元当生活费,我的全部买书和花费在吃上了。醴陵的新华书店小的让人难忘,几乎没什么书。走进去,一楼靠里的柜子上摆满了文学书,我大致瞅了一遍上了二楼,狭小的走道上摆满了“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初中高中复习资料,我匆匆走过。尽头是音像区,很显眼的是王菲的唱片。下楼。在文学区呆了很长时间。第二次去时买了文学赛获奖集锦作品。其实凭借着感知和判断在一个陌生的城里摸路也有一定可靠性,我就这样找到了其他书店和书城,这样买了卡夫卡《城堡》和无赖派大师太宰治的《人间失格》。
盛夏在七八月,炙烤着皮肤,到处被火辣辣的蒸腾,夜晚是凉爽的。一有时间就冲进澡堂用凉水冲刷身体。没有隔板,赤裸裸的空间,洗澡必须坦露身体。换上前一日漂洗的衣裤,塔拉着凉拖,沐浴在潮湿的空气里。斜坡上有我刚认识的伙伴,下方有同组的女伙伴,我常常给她讲故事,包括我写的那些(起初以为她不认真听,一脸呆滞目光,便不想再讲。停顿了一会,她忽然说“还有呢”,然后我就屁颠的继续下去),还有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从她的言行来看,我不讨她喜欢——她常常夸赞一个个子小巧帅气可爱的男孩。不知道为什么要讨她们欢心呢。那时她们就站在那,站在小卖铺大门的左边的水泥地上晾晒着湿漉漉的头发,不时的用手倒腾。刷白的衣衫被那刻的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风吹的更皱,头发揉的像一团皱抹布。我就这样站着,朝远处望。在一片无边际的林子上方,天空上破碎的乌云阻挡着弥留的霞光,像一片一片将坠落未灭灰的余烬,明明灭灭。黑云似乎觉得遭到了太阳的调戏,愤怒的响起了电光,一道一道诉说着它的不耐烦。可能距离很远,我们听不见雷声。这是高处才被窥视到得美景。伙伴纷纷拿起手机将这刻进行记录,独我没有,这样的景色只能完好无损留在心底,有心之人才能铭记。村庄小小的,毗邻着马路,有袅袅炊烟,黑麦田,我像一个造物主默默俯视万物生长,细数它暗藏内里的皱褶,探究与它来时有何迥异。这是不可言说的,需要你在长久跋涉深入潜流陡然见明明天光后,自会心领神悟不言而喻。那时那刻——颤栗的接受不可抗力的表演——别无他法,我只能选择被它折服。
生活用品即将用完,在用肥皂洗了两次头后决定必须要到市里取钱了。记得当时银行卡只有一百多一块多,甚至手头连做公交的钱也没了。一个下午,我顺着马路闲逛,前面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夫妻走着,想问他到市里的路怎么走,可惜没敢。我超越他们,向前走。越走越快,继而大跑,已然忘记初衷。在向前走的时候是哪一步界定去与不去,我陷入了一种悖论中,就像无法判断到底在拔了那根头发后成了秃子一样。就这样盲目的摸索着公交站牌向前走,我无法断定到市中心的距离,或许当我踏上第一步的时候就已经出了错。我沿着主干道走,每个大转折岔道总让我陷入两难。我询问沿街抽烟打电话男人,他们专心一件事时旁若无人,对在深夜问路的陌生人保持警惕。得到想要的讯息后,敞开腿笑着消失。向前。老爷爷告诉我数着两个红灯后右转就到了。我如是做。到了。寻找取款机,失望。跨行取钱收手续费,我又试了其他银行门口树立的取款机,结果一样,这就意味着我只能够按原路返回和挨受饥饿。轻车熟路后的几天后,我又效仿了这一行为,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愈发汹涌。一条宽阔的柏油路让我无休止的想到死,在童年奶奶的老房子里,在被窝里一个人整夜偷偷摸摸哭,因为死,仅仅我想到了死。一种让你得不到证明你存在的神奇力量,一种恐惧的抵触。那时我讨厌死,渴望长久活下去。在路上,黑夜里,没有人,我在奋力跑回来时的地方,有狗吠。这是条修在田野、沟野、坟墓、枯井之上的路,被垫高,我呼吸,这是千百万年来同样的空气。我奔跑,带着被翻出尸骨不眠的魂灵。我不犹豫义无反顾想到死,想到冷寂夜里,疲劳的司机打开前照灯露出惊慌的表情朝我撞去,然后离去。我将悄悄死去。在别人安稳的梦里,像没有来过一样抹杀存世痕迹。
黑夜幕布下万物被掩盖,人类被推到深入自己的山巅上。我快速走过花红柳绿的城市,渐入黑白胶片的村庄里。来时恐惧的车灯、人群没了踪迹。发锈的大笨桥横在我面前,在下方几十米的地方从平原河流上驶过来的火车正急速穿过桥洞,吱吱哑哑,向着远方前进,留下车轮撞击铁轨疼痛的尖叫。这段花费我两个小时的漫长无声的道路,我独自来回八遍,在花朵开败的盛夏里穿行,凌晨十二点多才疲惫归厂。后来坐公交再一次去市里才得知,我与公交所走的线路完全是两条。离厂时我重新搭摩托车重走这段路程去市区,被两山夹击的道路瞬间甩在身后。灰尘扑在脸上。热腾腾的风猛烈吹平我熨帖的头发,天光明亮,我注意到,第一次注意到在深夜里与我为伴的风景。有寺庙和高塔,它们曾经在夜里将我恐吓,鞭策我的脚步。为永久离开这生死恐惧的地方,摩托之上有难以掩饰的激动。
看到这里,你已经将我愿意告诉你的故事了然于心。当然会有太多凑热闹的路人鼠标一划而过,故事不能与你分享理所当然。至于其他生活细节,如我到底干什么工作、遇见什么人、被中介骗等诸如此类,不能悉数告知,要么无聊、要么涉及隐私、要么我觉得它并不重要不值得一说只配当个笑谈。想写的已一个个展露你眼下成为白纸黑字,我权当对逝去的一人沉默不语的盛夏有个仓促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