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只有稀稀拉拉的路灯给地面泻满淡淡的光。这天我刮完第一遍腻子,出得小区大门时已是晚上九点钟,天上飘着一星半点的雨丝,农历九月的青岛已经有些凉意,我穿着与天气不相称的短袖汗衫,肩上扛着工具包,行进在一条今天才刚刚铺好沥青的路面上,以我的步速,二十多分钟就能徒步走回我的出租房。
青岛的路很少有平坦的,眼前的这条路也一样,以前这里是个小山坡,根本就不是路,从去年这里开山凿石,依地形地势而修建了一条宽阔的大路,方便了往来绕弯行走的车辆与行人。这条大道时而高坡,时而又像小船随着海浪跌下谷底,这就是这条路的一个特征。白天我过来的时候,工人们还在紧张地浇筑路面,路中间的雨井和污井赫然显目,宛如一个个黑洞,张开了大嘴巴,一直以来,这些井盖经常丢失,不外乎晚上有人开车,乘着夜深人静,偷偷把井盖盗走,然后再卖掉,这类事时有发生,虽屡禁而不绝。
远远的似乎有一个人在前面走,好像肩上背着一个包,肩膀往一边倾斜,如果没料错,应该正是从这个新小区刚刚走出的,还是一个装修工,那人个子很高。这是谁这么不要命干到晚上九点?夜色很深,那人走得急,看不清那人的模样。看这人的身形特点,颇像我的一个熟人,我的同乡洪强。今天白天我出来运送装修垃圾的时候,碰到同样倒垃圾的洪强,他热情地同我打招呼,还给我递了一支烟,说话时露出了两排由于长久吸烟过度而熏黄的牙齿,他站在那里东拉西扯,好像一台开足马力的说话机器,尽情地喧泻着,这就如同遇见一位久别的故人,他的热情过度让我抹不下脸面,关上他的嘴闸,直到我借故尽快走开,洪强还余话未完,并邀请我有事了,找他,说他老洪在青岛还没有搞不定的事情。
这人的绰号叫洪大水,因他的碎嘴而来。第一次与他见面时,同是老乡,只是面熟,却无交情,他在我的面前“水”了小半天,说他一年挣了四十万,在城阳区有两套房,家里存折可以覆盖江心洲的地面。当然,类似的牛他也同样跟别人吹过,别人这样问:“你这么有钱,怎么还刮腻子?”洪强说:“我喜欢做油工!”
那年我的儿子考上了安徽农业大学,他在背后跟房东闲聊时说,他家的儿子上的大学是全国排名第三,房东骇然,以为真是如此,但细细一想,不太可能,最后一打听,上的不过是一所高职学校。
我紧追了几步,并非想与他同行,是想印证一下我的判断。我快要上坡,他快下坡时,他的手机响了,铃声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他说话的声调证明了此人就是洪强,他一边走,一边接电话,我的脚步很轻,他并未发觉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我们保持着一段距离。
往前数三个月,我曾在新苑花园接了一个活,本来和业主的价钱已经谈好了,也确定了油工开工的日期,不料后来迟迟接不到业主的开工电话通知,我打了电话询问业主具体情况,业主说我的工价高,他另外找了师傅,不用麻烦我了。
后来不久,我又在这个小区接了一家油工活,出于好奇,我去原来的那业主家一探究竟。
开门的竟然是洪强,他站在门里,我站在门外,我们都同时一怔,此刻我的脸上露出了笑意,鄙夷地说:“原来是你小子捣的鬼,干得漂亮。真漂亮!不错不错!”
他摊开双手,眨巴眨巴眼睛,说:“房主相信我!”
我说:“你的巧舌如簧,上帝都会迷惑的!”
我那天铲完墙皮,带着我的业主到不远处我曾经完工的一家,男主人姓黄,我称他黄大哥,和黄大哥约定今天我去看看,黄大哥愉快地答应了。今天是双休日,此时业主在家休息。这是一家套三的,石膏板吊顶,装修很豪华,我们去时,黄大哥和老婆孩子都在家,夫妻俩很客气,黄大哥给我递烟,嫂子泡茶招待我们,并不厌其烦地向我的新客户介绍他的新房,凡是来他家参观的都说好,还把我的手艺和人品大大夸赞了一番,我的新客户很受感染,出门时特意给我买了两盒好烟,满意地走了。
后来,洪强果然在他竣工的客户面前搬弄是非,那家客户又在我的客户面前说了我的诸多不是,只是我的客户不信。
竣工以后,客户很满意,说以后会把我推荐给他的同事和亲友,那家业主也来观看,一看效果,他连忙说:“我被洪强坑了!……”
此时,我远远地跟在洪强的身后。
我的手机来了信息,我停下脚步,我订了一家晚报电子版,我的晚报来了,我简单地翻阅了一下,也就几秒钟,再抬起头时,我的眼前已经失去了洪强的所在,洪强竟凭空消失了!
这洪大水上哪里去了?这条路还没有走到尽头,路两旁也没有绿化带,更没有树林,全部是空荡荡的。我的脑子一片迷蒙,觉得他像是上了天,或者遁了地。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闷闷地像是从土里发出的:“……救命!……救命……”
嗯?救命?谁在喊?我四下一望,站在这里,就仿佛处在一个旷野之中,周围哪有人呀?
救命的喊声还在继续着。
我仄起耳朵,仔细寻找,这声音果真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喊声的持续性让我渐渐地接近了目标,终于确定是从一个污水井里发出的,没有井盖的污水井吞噬了不小心的人,熟悉的声音也让我确定原来洪强并没有凭空消失,而是遁地了。
我在快要接近空井的两三米处无声地停下。一部手机落在井旁,凄凉地与主人分离,我不太愿意观看在井中挣扎的洪强,影影绰绰的路灯照不进井里,井里一片漆黑,对于身处险境的洪强来说宛若落进无底的深渊。我的脑海中出现了这样一个画面:一只狗掉进了三米多深的污水井中,井里没有水,四周借不上力,太高又够不着,黑沉沉的夜,还下着毛毛雨,当然也不排除雨有进一步加强的可能性,狗狗在里面绝望地悲鸣,徒劳地折腾。确实,我喜欢看着洪强这副样子,接下来我又蹲在地上,欣赏着他的嚎叫,声音断断续续,翻来覆去就那两个字,尽管有点单调,他的声线还有些沙哑,但在我看来,宛如世上最美的音乐之一,可以和贝多芬的交响曲相提并论了。
我离开了污水井,走出了一段路,突然我停住了,洪强的喊声拉住了我的脚步,这里的窨井盖白天还在,晚上就不见了,一定是盗走不久,洪强未曾提防,这窨井有三米多深,里面会不会缺少氧气?一会子会不会下大雨?会不会这里一夜无人?洪强会不会死?稍稍犹豫了几秒钟之后,燃了一支烟,我迅速奔回原地,打了一个相关的报警电话。
几分钟后,一辆警车停在我的面前,一位民警迅速打开车窗,把头伸出来,“是你报的警吧?”。我点点头,低声说是,然后我指着那出事的窨井,洪强大约也听到上面有了动静,叫声更欢了,更卖力了,车门打开,先后下来三位民警同志,“窨井!赶快救人!”其中一位喊。
另一位说:“这个污水井的井盖被偷走了,恐怕有三米多深,行人掉下去根本爬不出来!”
还有一位民警向我表示感谢,立即带着救援工具奔向窨井,这时的雨有些大了,民警们弓下身子俯在空井旁,喊声,讨论声,井里洪强闷闷的应答声交织在一起。当时他们忙于救人,没有时间和我多理会,借此机会我趁着浓浓夜色地掩护,悄悄地走了。
第二中午,我从瓦工老卞口中得到消息,洪强受伤了住进了医院,老卞还说,洪强正在打听谁报警救了他,他要谢谢人家的救命之恩呢。
老卞问我:“你说是谁救了他?”
我淡淡一笑,并没有回答老卞。据说医院里有洪强的老婆在照顾,应该康复很快。果然,一个星期后洪强出院了,洪强也没有提打听救命恩人的事,大约所谓的救命恩人也不稀罕。
这事就这样波澜不惊地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