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邂逅樱花，是在鲁迅先生的那篇著名的散文里。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往事如烟随风散，惟有那绯红的轻云一直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踟蹰翩跹，直到前天登上飞机，我还感觉整个人都被那绯红的轻云托着，飘飘若仙。
落地大阪，抬头，那绯红早已不见，只有几缕棉花糖还在那遥远的蓝色穹庐下悬着。待安顿下来，吃过午饭，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客栈对面的南千里公园，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触目是寒水，衰草，一径枯叶，满树萧条，哪里有什么樱花？我们至少晚来了九个月。
我们在日本的第二个晚上住在奈良县天理市，没想到我们的房间有那么大，进去，拐两个弯，卧室恐怕有30平米，木板窗户替代了窗帘，四块大玻璃把天花板平分为四格，大彩电，墙上挂几幅树叶拼成的画，再看卫生间，洗漱盆，坐便器，洗浴房各自独立，功能分得一清二楚，尤其是洗浴房，差不多赶上头天的整个房间了。你看那浴缸边的台子，几乎可以舒舒服服地趴在上面搓澡了。这大概是我们至今住的最好的酒店吧。出门百十步就有便利店，只是过马路要等老半天。
空调太暖，调到22度就降不下去了。半夜醒来汗爬水流。灯光映在墙壁上，呈现出淡淡的绯红，暖融融的氛围一会儿又带你到落英缤纷的梦里。早餐明显没有昨天的好，但女主人的客气不减昨天。出来是类似地下停车场的地方。店名除了平假名就是片假名，找不到一个汉字。再出来是一条简易的柏油路，路边是一条近乎枯竭的大水沟，沟沿长满了茅草，白茫茫一片。走出柏油路是高架桥，桥上桥下车流不断。我们的车8点多一点出发，这回可真要和奈良说再见了。一路乡村风景，间或有简易厂房和町村。远处的山淡眉一痕，路边的杂树乱发当风，田园阡陌跳跃着一页页抒情的文字，高架立交流动着一行行浪漫的乐符。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已经走在清水寺前一条上坡的小街上了，石板路，木板屋，温馨而亲切。大约10分钟之后，我们就看到了清水寺高高的亭子状的仁王门，然后三重塔，经堂，开山堂一路顺势而上，进入主殿，也可以远望对面山坳里高高耸立的子安塔，这些塔、堂多为两层或三层方形建筑，白墙黛瓦，梁椽一律涂成橘红色，与山林的青黛色相映生辉。所谓飞阁流丹，层峦耸翠，不外是此情此景的真实写照。如果是樱花季节，整个寺庙都在绯红的轻云中烘托着，有如仙境。主殿规模庞大，也是由若干正方或长方形组成的，外围支着脚手架，再外面罩着帆布或丝网，可能正在维修，但并不影响入内参观，如果要祭拜就得脱鞋上去。因为光线稍暗，里面被祭拜的不知何方神圣。主殿后一条过道通到对面山坳，一路上可俯瞰远处的京都城，也可回望山上的郁郁葱葱。路边的樱花树有如千手观音，呈现出各种各样花枝招展的姿态，只等春风春雨，然后给你一个落英缤纷的惊喜。如果你举起手机往上拍，你会发现蓝天背景中的樱花树枝像煞清水中的藻荇，哪怕多看一眼都有可能酩酊大醉。
清水寺不遇樱花，我们又去祗园。穿过知恩寺大门，走在圆山公园旁边的小径上，一边是古木参差，野鸦在树林子里闲庭信步。一边是杂树掩映中的半边巷。脚着木屐，身披蓝衣袈裟，手持箬笠，两个僧人在一椽木屋前恭立，等待主人的施与。有几枝光溜溜的樱花树探身篱外，恭迎阳光的临幸，那纤纤素手，似乎在窥探春的消息。走出半边巷是大街，对面一家两层小楼据说传承了八代，不知卖的什么，门口的队伍一直站到了交叉路口。与大街直线相交的就是祗园，据说这是京都最大的艺妓花街。穿过大街，沿祗园棚街一直走，一路上都是吃的，也不知进哪家为好。也有穿红着绿的和服女子迎面彳亍而来，那和服上的樱花开得正艳。偶见街对面一条巷子，巷口立一石碑，“花见小路”几个字让人眼前一亮，于是又过街，沿巷子一直走，两边都是古民居，木门，木窗，板壁，木栅栏，门口木牌上屋主人的名字清晰可见，屋檐下的罩灯还未醒，一股浓浓的市井味，类似我们的历史文化街区。寻寻觅觅，哪有什么樱花，连一树空枝也不见。
听说鸭川的樱花也不错，正午时分，我们已瞭见导游所说的那条鸭川的漱漱流光了。春江水暖鸭先知，可是哪里去寻什么鸭影？连一片鸭毛都不见。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桂川，而桂川上游那一片郁郁青青的就是岚山。鸭川早在祗园四条那边就给错过了。如果我们刚才顺花见小路一直走下去，说不定就能看到鸭川两岸的千树樱花了。不过岚山也挺好，你看那桂川边上的一棵棵迎客松翘首以待，渡月桥也向你张开怀抱。一百年前，来自天津的一位英俊少年就曾在雨中的岚山和樱花有过一次旷世艳遇。“雨中二次游岚山，两岸苍松，夹着几株樱。到尽处突见一山高，流出泉水绿如许，绕石照人。潇潇雨雾蒙浓，一线阳光穿云出，愈见娇妍。”有阳光和河风佐餐，我们在渡月桥那边的一块空地上找了个石墩，一边吃着自备的午餐，一边寻觅那块诗碑的踪迹，然而我们一无所获。后来才知道，周恩来诗碑没有过桥，而是在岚山那边正对着大堰川的一处幽静之地，后来又听说，那块诗碑被人用油漆污损过。我不知道那泼油漆者出自何人，怀揣何种心情，但我相信杜工部的那句诗，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又是长长的车旅颠簸，寂寞的旅途上不见一树樱花，但见前方远处山头白雪皑皑。车在山中穿行，路牌上先后跳出甲贺士山，土山，龟山等字样，长长的隧道后面接着是长长的高架桥，桥下难得的一垄平川是田畴和村落。尔后又发现雪山近在左边，陪伴我们一段路，直到渐行渐远。一行行咏樱花的俳句从眼前飘过：“林荫的小道上，假如没有你，是何其的寂寞和索味。”“ 勾勒淡淡的群山，海风还送来，你的芳香。”“一个人坐着的时候，也忘不掉，满山的喜悦。 ”“ 给月亮增添光彩的，是我最爱的洁白，月光折射你的肤色。 ”“天也醉樱花，云脚乱蹒跚。”后来我在名古屋爱知县真珠珊瑚文化馆的留言壁上读到了这样的留言:“日本旅行，我路过你，你路过我，走不出，看不到，偏偏遇见了你。”这最后一句，正触动了此行我内心深处最难以言状的隐痛。
（东京时间2019.1.11.22：06.初稿，1.19.9:07.二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