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那一年

图片发自简书App

大姐打来电话,商量关于母亲周年祭祀的事项。真快,一晃就是一年了。打开手机相册中保存的母亲相片,细细端详着熟悉的面容,仿佛她依然孓立在桥头,任一袭微风拂散那满头苍发,静静地翘首期盼着我回家。

母亲出生在乌屿山一个海边的村子的屠姓家族。祖上有几分薄田,外公是一位开明且崇尚文化的人,家族里的男人多多少少都上过学堂。母亲七岁时,外婆就过世了。她没上过一天学,但也很羡慕渴望读书。那次,她的大侄子因为书包太破旧不想上学,母亲便毅然把准备结婚穿的新裙子剪了,为侄子连夜赶制一只书包,第二天陪同他高高兴兴去上学。为此,我那位后来当了校长的大表哥至今还在念叨此事,一直记得母亲的好。

我们家里兄弟姐妹多,却都或多或少地读了几年书,这在本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很难得的事了,这应该归功于母亲的影响。她在与哥哥侄子一起生活的那几年中,竟也偷偷认得了几个字,也会看书信,会在箩筐上沾点油漆上"忠三房"什么的,邻居做状元糕什么,总喜欢请她去写个"福"或"寿"字。甚至有时候,我看到电视里几个繁体字,还请教她呢。

一位发小在一次聊天时悄悄对我说:"阿菲,我最佩服最尊敬的人就是你老妈了。"当时听这话,我不以为然,我从不认为我母亲有什么地方可值得炫耀的。母亲是坐着一顶花轿嫁到木瓜村的,从我记事起,倒是从未见过她与人家争吵过红过脸。即使身处复杂的大家庭中,她宛如一片轻云一泓碧水,与世无争地活着。那个年代经济萧条,社会动荡不安。小叔烟钱没了便向她借,她总会打开一层层的手帕,从最里面的小小塑料袋里,摸索几个零钱放到叔叔手里,然后喏喏关照一句"就这么些了,少吸烟吧。",事后,也没向叔叔去要过钱。堂兄好不容易要娶媳妇了,可实在拿不出像样家具来,母亲便立马把自己陪嫁过来的衣柜抬了过去。当时上海大伯家有五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经常上顿不接下餐。母亲二话不说就让父亲把米扛了上去,要知道我们家那时候还经常吃番薯丝掺和的饭呢。

从小到大,我还真的没见过她发过脾气或大声斥呵过人。不管别人如何欺负或轻视,她总是一脸淡淡的笑容,默默地跟在父亲后面劳作耕种。即使在父亲备受折磨的那段日子,她依然默默下地干活,没有去哭去闹,任由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她仍是静静地做好饭菜等父亲回来一起吃饭一起沉默,陪伴父亲挨过那个艰难的岁月。她总是念叨一句"吃亏是福呵",而我们常责备她的这种唯唯诺诺的行为,完全是愚蠢的表现。

她喜欢在没人的时候,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描花,裁衣服。当时中国正处于困难时期,每逢过年时节,别人家都把领到的布票换成钱米。我家人口多,可母亲硬是用那些布票扯来花布,自己动手做成一件件新衣服,在除夕夜轻轻放在我们枕边。新年伊始,让我们风风光光的出去,开开心心的过年。在当时可是惹来不少羡慕的目光,连精明挑剔的大姑也对她略加赞赏。

父亲是个不拘言笑的人,常年一副严肃模样。我们但凡有一点错,父亲就会拿起细细的竹条追打,而母亲则会在一旁偷偷的鼓煽帮助我们跑开,有一次她还直接让哥从窗户跳下逃走。长大后,每每说起此事,哥姐几人便大笑不已。我常戏谑她是一只护雏情深的母鸡,从未舍得打我们。总是把好吃的留给长身体的哥姐,自己吃些剩下的菜羹,无怨无悔地,如她那一袭黯然的粗布衣衫深沉而温暖。如果我们在外淘气惹事了,她首先瞒着暴躁脾气的父亲去给人家赔礼道歉,然后回家暗暗叹气落泪,轻轻责备几句就了事了,后来我们几个再也不敢在外惹事生非了。对她来说,儿女就是她的希望她的一切。大姐在帮她整理房间时,偶然发现一只生锈的盒子,里面竟放着我二十年前照片和一些奖状等,是母亲一直珍藏着的。她把一生的心血全寄托在儿女身上,我们成长的每一点滴她都细细收藏,悄悄回忆。一张旧照,一本毕业证,甚至一页薄薄的成绩报告单她都视如珍宝。可以想象,当她在一个个寂寞的日子里慢慢翻看这些时,她是那么的欣悦自足。她一生最牵挂的就是我们。哪个儿女生病了,她就彻夜无眠,哪个儿女有了成绩,她比谁都开心。记得有一次,我刚好那几天生理周期不舒服,半夜时分,她走到楼上来敲我的门,说是她听到我在叫她。其实是她心心挂念我的身体才导致出现了幻听。

只是后来我的小姐凄惨离世给了她最沉重的打击,她一下子垮了。我们在那边处理后事,她一个人在家哭湿了枕头哭肿了双眼,一夜之间白发骤增。当时我们一心要把那人告上法庭严惩为小姐报仇。可事情到最后,我的母亲却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决定,让我们看在小姐一对幼小儿女的份上,放过那人。何其艰难而痛心的决定。此事至今,我们仍耿耿在心无法释怀,这件事终究成了我们心头上一道逾不过去的伤结。从此小姐之痛陪随母亲渡过每一个晨昏每一个日子,直至生命尽头。

母亲一天天的老去,背也日见佝偻。想让她来城里与我一起住。她说她不喜欢高高搁在四楼,会憋出病来的,她还是喜欢乡下的生活。每天可以在路边小店的石条上坐坐,听老邻舍聊天。可以翻弄屋边那一分地,种些青菜土豆给我们吃。每次我们去看望她,她都会急急的迈着碎步,欢快地甩着手,大老远走出村子来迎接,帮着拿包拎袋。而当我们要离开时,她又坚持把我们送出村口,一直静静站在桥上看着我们渐行渐远。而她把自己的孤寂和病痛却深藏起来,从不告诉我们,每次与她打电话,她总说她很好,很好。

去年清明时节,上海的朋飞哥又像往年那样来象山扫墓,顺便也来探望一下母亲。那天她精神特好也非常的开心,时不时在床上直起身子参与我们的闲聊,竟说起出一件不为人知往事。还是那个人性颠覆的非常时期。一天,母亲正忙着晒衣被。院子里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他们匆匆走进邻居支书家里,原来是来调查上海伯父的事,准备把伯父的五位儿子下放到农村来改造。母亲得知后,当即走进支书家,面对众人不慌不忙地扔下一句:"大哥已经把房子买给了我们,这里没有他们的房子。"这才让上海几位堂兄躲过一场下乡风波,也可以说是我母亲改变了他们几兄弟的命运,是他们生命中的贵人。想不到眼前这位老太竟也有聪慧果断的一面,她从不张扬也不求回报,大大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堂兄当场也震撼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一唯拉着母亲的手,这样啊,这样啊,谢谢婶,谢谢婶。

记忆中母亲一天到晚就是一副忙碌样。也许是生病的缘故,终于让她可以静下心来,有充足的时间对自己生活中的某个片段作一些思索和交代了。那个冬季的午后,我把她扶到檐下晒太阳,阳光暖暖的,一丝微笑在她苍白的脸上微微荡开。她突然看着远方田野呐呐地说"菲啊,你读初三那辰光,家里真的没钱呵。"我的鼻翼间顿觉一阵酸楚,心里生痛起来了。我读初三那年,学校选中我的一篇作文,给我一个在大礼堂当着全校千人面前朗读的机会。我兴冲冲回家,告诉母亲并希望有件象样的衣服可以上台去亮相。可到了那天,我翻遍所有衣柜,只找到一件用棉衣外套修改的薄两用衫,和一条接了两个裤腿筒子的裤子。后来整整一个月时间我都对她不理不睬。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忘记了,想不到她一直记着。我十分愧疚地对她说"妈,其实那时候有件不打补丁的衣服穿,已经很不错了。"。呵,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多好,我听见心里那一声弱弱的轻叹。

在最后的几天,也许她知道大限将至,常拉着我的手说她这辈子吃过苦也享过福,劝慰我们不要难过。并早早为自己考虑了魂归何处的问题。她不愿意将她的牌位放入村子附近寺院里,那里有曾经践踏过她和父亲尊严的一些人的灵魂。至此,我们终于读懂,母亲在那个疯狂的人性扭曲的年代承受了多么大的伤痛,但她用无限的温柔拒绝感伤掩盖愤怒,只为了守护她翼下的几个孩子。后来当我们按照母亲的遗愿,乘车经过半小时的盘山公路,把灵位奉置于一个名为小灵峰山顶上的龙角寺时,不得不感叹母亲目光的独到。这儿真是一处可以让灵魂得到修炼的静地,群峰环聚烟岚缥缈,山风凉润鸟鸣清脆,四周安静如素。这儿没有浮华没有热闹没有喧嚣,远离尘世的烦忧,可以每天听着梵音,静静睡在佛前的莲座上,做一个个清真的好梦。呵,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从此天上人间,流水淡,碧天长,此心安处是故乡。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母亲就如一首恢弘的史诗,曲折而又灿烂,始终散发着隽永的清香。但愿来世我们依然相遇,你依然是我的母亲,我依然是你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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