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我上晴天

图片发自简书App


文/及瑶


那天是深秋,起了大雾,大到我可以用大到不行这个词来形容,我将车骑的慢,看一半绿一半是黄的叶子,它们在浓雾里静谧的呼吸,像是垂死的老人。

我的睫毛粘了雾气,成了水,我用力眨两下眼睛,让雨水可以滚落下来,最终落入我的脖颈,或者是脚边。

就这么一瞬,我的车碰上了一个人。

我还没来的及瞧他,他的电瓶车已经向路边的灌木里倒去,车身发出嘈杂的声音,在地上擦了一阵滚出老远,我看见他顺畅的倒进灌木里,发出一声呻吟。

他穿着校服,摔的太假。

我平静的停下车,将他从灌木里扶起来,他的左脸颊被梭伤,有细密的血珠冒出,浓浓的雾里,周遭的人都被隐匿着,只有眼前的少年,如此浓墨重彩登场,又令人胆战心惊。

他看向我,露出四个小虎牙,上门牙旁边两个,下门牙旁边两个。他在冲我笑。

赔钱吧。

我听见他说。

我也笑,点点头。你的脸?没事儿吧。

没事儿,他从口袋里迅速的掏出了一个创口贴,又熟练的撕扯开。他贴的很好,没让自己皱一下眉头。

我拿出钱包,数了五百。

够了吗?

他狐疑的看了我一眼,笑容收敛下去,最终还是将钱从我手里抽走。

我将他掉在两米外的书包捡起,顺便塞了一张名片。

这是我的电话,如果有不舒服可以打电话给我,好好念书,别年纪轻轻就学人坑蒙拐骗,这可是门大学问…

碎碎念是老女人征兆,我赶紧停住嘴。

再见到他,大概有三个月了。已是隆冬。

凌晨十分,我只穿一件皮夹克去见他,我还算年轻,寒风我总还能抗住。走出门两步还是折返回来,换了羊绒大衣,带上围巾才适应那大风。

风里夹带着雪,雪是小而密的,聚集在桥洞旁,像是两个雪堆在站岗。

我小跑进去,看见他穿着白色的无袖背心半躺在草上,背部靠着冰凉的水泥桥身。

黑暗里,他的头颅冒着热气,交织有血腥味儿,他的胳膊上有血,源头来自于他的前额。

他一手举着校服按压在额头的伤口上,一手正拿着手机,手机屏微弱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我听见他微弱的呼吸,看见他无血色的唇,还有寒夜里他滴下的汗珠。

我努力平复心情。他说,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要去医院吗?我的声音抖得可怕。

不去!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死撑对你没好处。我将围巾解下,垫在他腿前的草地上,我双膝屈在上面,手抓过他拿着校服的手,额前的伤疤足足有一个硬币那么大,我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的手灼热了我的手,膝盖处传来的却是冰凉触感。

他几近昏迷,神志不清的哼着什么。

我脱了大衣盖在他的身上,只着一件衬衣就冒着雪出去。我走一步打一个哆嗦,那个夜晚我打了那样多的哆嗦,没有一次可令我清醒。

我一定是疯了,我咒骂自己。

一辆车都没有,我只能去药店胡乱买了一通,又去超市挑了盐水,矿泉水,棉棒,水瓶,毛巾,一些食物,一包烟,一把打火机。

我死皮赖脸喊醒银行里正在打盹的守门大爷要了两瓶热水,气喘吁吁提回来时,我已体会不到寒冷的滋味。

他在桥洞下睡得很安静,吓得我都以为他死了。

有车鸣笛的时候,我才醒来。

他看起来早已经醒了,正背对着我看着桥洞外,他将血迹斑斑的校服套在身上,头顶缠绕着一圈又一圈我给裹得像粽子的纱布,特别滑稽。

我哈哈哈的笑出声了,他这才回头看我一眼。

他拍拍他身边的草地,示意我过去坐。

我想了想,还是扭动屁股打算站起身。

我这才发现,我被自己的大衣缠的紧紧的,从脖颈到膝盖,都被捂的密不透风,双脚被他的书包盖着。

你为什么抽我的烟。我看着他的侧脸。

他冲我咧嘴笑,你管我?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说不定你昨晚就死这儿了。我冲他龇牙咧嘴。

你不会的,你都不认识我还给我五百块呢。他眯起眼,狠狠的吸了一口,模糊不清的说到。

他将别在耳后的烟递给我,指指满地的烟头对我挑衅的说,你要?最后一根了,给你。

我不屑,就着他的手叼起了烟。

他笑得吊儿郎当,成吗?

我示意他点燃打火机,对着火缓缓吸入,是熟悉的苦涩。

我不看他,说,弟弟,我也曾有过青春。

他还想说些什么,我嘘了一声。

因朝阳升起了。在那朝阳的光辉里,我和他如同神圣纯洁的初生儿,烟雾缭绕在我俩的指尖,他侧脸凝睇我,我回望他,我看见他严肃的面孔,他挺拔的鼻子,他斑驳的琥珀色的瞳孔,他有如群山迭起的睫毛,他似蹙非蹙的眉。

我俩如同沐浴在圣光里,在这时刻,他轻轻啄一下我的脸颊,我的时光仿佛溯回到十七岁。

春意蔓延到我脚心的时候,是我们同居的第一个月。他的身上有许多伤,大的,小的,深的,浅的,还有长的,圆的,我数都数不清,于是我总是没日没夜的数着他的伤口,询问它们的主人。

大多数来自于一个女人。

你为什么不还手?我抚过他的发。

恩…她怀着我弟弟呢。他像是要睡着了。

这个伤口是怎么弄得?我摸着他的额头。我包扎的这个,我又追加一句。

她的高跟鞋。他的脸贴在我的肚脐眼上。

那这个呢?我摸过他的脖颈。

是刀伤,她做饭的时候突然犯病了。他的睫毛忽闪一下,我的肚皮感觉到了。

这个?那是他的肩窝。

这是我爸打的,拿板凳…他不说话了。

我感到我的的肚脐上是濡湿的一片,他以眼泪浸过。

夏天到的时候我总是回忆起我们俩甜蜜的时光,我记得那时候我不去上班,天天就在家里腻歪,他也不乐意出去,每日我睡到日上三竿,看见他就趴在我的床前,看着我揉眼,伸懒腰,睁眼。

那天他将窗帘绑起来,有暖风一阵一阵的袭来,他在窗外晾着他的衬衫,风钻进去,再钻出来,钻进我的鼻尖里,他的衬衣在风里被吹得鼓鼓的,我的心也被他占的满当当的。

他亲吻我的鼻尖,让我看电视。

我几乎买回来后就没打开过的,他指指屏幕里的一个女生,她正在台上唱歌,因为怕吵着我睡觉音量关的很小很小,我什么也听不见。

我问他,她在唱什么?

他认真回答我,一首歌。

我白他一眼,唱的什么呢?

他回答我,唱的不好,你不用知道。

我点点头,他又问,你看看她,你觉不觉得像谁?

我睁大眼睛瞧了瞧。

那女生皮肤白白的,二十五六的模样,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眉却生的粗,显得有些英气,唇薄,此时她好像正唱到高潮,紧紧皱着眉头,眼里都泛着泪光,很悲伤的感觉。

我歪着头,不觉得像谁…

他笑了,那你觉得她长得怎么样?

我看着他笑得莫名奇妙,我说,我说不好…

他突然靠近我耳边,悄声说,她长得特别像我喜欢的类型,就这种类型的女生吧,我喜欢到不行…我告诉你…

我一巴掌把他推出去,从床上跳起来,我咬牙切齿的回答他,丑到惊天动地!

说着就抬腿打算踢上去,他一把抓住我的腿,往前一抽,直接把我拦腰抱起,他抱着我大喊,背媳妇儿喽!

电视屏幕里已经切换到另一个位歌手了。

树叶子长的最茂盛的时候,他开始早出晚归,有时我五点从床上惊醒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夜晚半梦半醒间我能感觉到有酒味侵袭进被窝,接着是他滚烫的手掌,他将我整个人贴到他身边去,接着亲亲我的头发,就安稳的睡着了。

再后来,他甚至会带着伤回来,有一次一刀砍在脚踝旁,骨头都陷下去,他咬着牙不肯去医院,看着我的眼泪簌簌的往下掉,他只是徒劳的用手擦去,却开口说不出一句话。

他低下头,我却看见他衣领下女人的唇印。

我不是个浅薄的女人,更不是个到沉迷爱情就忘记自我的女人,我有教养,我的教养告诉我放松,宁愿伤害别人也要护住自己残留的尊严。

我只能束起防备来,像面对爱人的刺猬。

这是什么?我翻开他的衣领。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痛楚,他终于开口,对不起…

我有些决绝的笑了,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你以为我爱你吗?我不过可怜你罢了,你17岁一个穷小子你真以为我死心塌地跟你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爸妈现在都是我花钱供着呢!你找我要钱的时候应该告诉我还要出去找女人啊,这样我能多给你一点儿,省的你眼巴巴到别的女人那儿求!你这衣服是我买的!你的头发是我给你修的!你的胡子是我替你刮的!你的命,都是我给捡回来的!

他猛的抬起头来,眼里的怒火快刺痛我的眼,剧烈的大吼让我的喉咙感到嘶哑,我望着他,心里却弥漫着一层一层的爱意又一层一层的痛恨。

他咚的一声把我推到在床上,他断了脚踝依旧支撑在地上,我看见他头上的青筋,他一定是气极了,我一字一句说的那样的刻薄。他恨恨的吻上我的唇,突然的痛意让我惊呼出声。

他那样用力的嘶哑着我的舌尖,我的唇掰,他用力的吸允着,我的舌根都已经发麻。他从不曾伤害过别人的,如今,他终是伤害过我了。

他慢慢的停下来,他一阵一阵的呼吸打在我的脸上,他望着我的眼睛,望的那样真切,像是要望进我灵魂里去。

他的泪水就这样决堤而来,他的泪水冲刷进我的眼里,我听见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尝到爱情的滋味,是他的眼泪。

麦田里有成群结队的苞米,有断了的镰刀,被人丢失的了一只的鞋。麦浪里携有清晨的露水,傍晚的风尘,夜幕的女人。

他最近很奇怪,我揣揣他的屁股,我问他,我说,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的年纪?

他没睁开眼,因为我知道。

我嗤笑,你知道我大你十岁啊。

他不睬我。

我拽他的头发,你说话!

他伸手拉开我的手,他盯紧我,我知道,我很困,我明天还有事儿,睡了好吗?

我怔住。

他突然像是叹了口气,他从床上坐起来,他问我,我搬出去住好吗?

我还是呆呆的。

我不问你年纪,因为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比我大,你很笨!比17岁的少女都笨!我这段时间仔细想了很久,我们不应该住在一起的。我不是吃你软饭的,我应该努力挣钱…

我爱你!我猛地开口,我突然兴奋起来,没什么可以阻止的,只要我们互相需要着彼此。

我从来没有说过的,对吧,是我的错,我一步一步的让自己爱上你,我是个成年人我应该有自制力的,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是爱你的,我爱你的每一寸伤疤,我对你的刻薄源自于我的患得患失,你不是在吃软饭,你吃我吃的死死的,是我没了你活不下去啊!我越说越讽刺,将自己都激的笑了起来。

不不不!你却像是如临大敌一般。你不该爱我的,你不该爱我的,从没有人爱我的!你怎么会爱我呢?你知道我的身世的,你知道我一开始是为了钱和你在一起的!我利用你的善良!我知道你喜欢我,从你第一眼看我我就知道,你看我时眼神温柔的都能滴下水来,我利用你!我利用你!

他甚至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不知是对我坦白还是提醒自己。

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你不该爱我的…你不该爱我的…就如同他曾重复我爱你一般。

初雪了。路上是一半黄一半绿的叶子,有行人走过,停驻下来,欣赏这岑寂。距离他离开,已有32天。

我计算不清与他相遇的日期,却能刻骨铭心的记着他离开我的日期。果然离别是个过程,难能可贵是如何爱上,又缓慢放下。

我自问做不到,在这无法好眠的日子里默念他的名字,在每一分里想念他的脸庞,用吃饭的时间温习他的气味,再熬一碗汤,体验他还在身边的感觉。

他只留下一张卡,密码是我的生日和我的名字。

他早已想好离开我,连偿还都想的一清二楚,干干净净。不带一点他掺过的痕迹。

他没留下一句一信,或者是一张照片,一件他穿过的衣服,抽过的烟。他所留下的,只剩下我了。

……真冷。

后来有一年七夕,我挽着丈夫的手臂逛街,逛着逛着就逛到一家老旧的音像店,人烟罕至。丈夫突然指着音像店正中央的电视屏幕冲我说,你快看看那个唱歌的女人。

我仔细瞧了瞧。

那女人皮肤白白的,眼睛却细长细长的,挺有神,眉粗粗的,显得英气,唇薄,是没福气的长相…

怎么了?我颤抖着声音问。

你看她,是不是特别像你。丈夫笑的宽厚。

我顿在原地,是心如刀绞。

“她在唱的什么?”

“一首歌。”

“唱的什么?”

那女人正唱到高潮处,紧紧的皱着眉头,眼里都泛着泪光,很悲伤的感觉。

她在唱,

请别说爱我,推我上晴天…

我突然想起我经常做的那个梦来。他额头还带伤的那段时间,每次他都乖巧的坐在板凳上,像是幼稚园里的小朋友,等我给他喂粥。我喂一下,他就笑一下。

他一笑起来,就露出四颗虎牙,大门牙旁边两颗,下门牙旁边两颗。

他一脸满足的左摇右摆,模糊不清的哼着歌。

“……,推我上青天…”

我问他,谁啊,谁能推你上晴天。

他特骄傲的说,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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