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公元148年)
1、
春,正月十九日,皇帝加元服,举行成人礼(本年十七岁)。二十五日,赦天下。
2、
三月二十四日,皇帝与皇太后一起到大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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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羌入寇广汉移民区。杀死地方官。益州刺史率板楯蛮征讨,将他们击破。
4、
夏,四月三日,封皇帝的弟弟刘顾为平原王,奉祀孝崇皇。尊孝崇皇夫人为孝崇园贵人。
5、
五月十日,北宫掖庭中德阳殿及左掖门火灾,车驾移幸南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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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改清河国为甘陵国(柏杨注:刘蒜是清河王,梁冀对“清河”二字敏感,以孝德皇陵的名字为国名)。立安平孝王刘得之子、经侯刘理为甘陵王,奉祀孝德皇。
7、
秋,七月,京师大水。
三年(公元14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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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四月三十日,日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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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八月三十日,天市星座旁出现孛星。
3、
京师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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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四日,地震。二十五日,又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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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郡及封国发生山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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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十月,太尉赵戒免职,任命司徒袁汤为太尉,大司农、河内人张歆为司徒。
7、
这一年,郎陵侯国前国相荀淑逝世。
荀淑少年时代就博学而有高洁的节操,当时名儒李固、李膺都以他为宗师。荀淑在郎陵任职,治事洞明,被称为“神君”,他有八个儿子:荀俭、荀绲、荀靖、荀寿、荀汪、荀爽、荀肃、荀专,都有声名,时人谓之“八龙”。他家所居住的里弄,之前名叫西豪,颖阴县令、渤海人苑康因为黄帝时期颛顼帝高阳氏也是有八个杰出的儿子,将里弄名字改为高阳里。
李膺性格朴实亢直,没有什么朋友,唯独以荀淑为师,以同郡人陈寔(shi)为友。荀爽曾经去拜谒李膺,为他驾车,回家后,喜滋滋的说:“今天得以为李君驾车!”他对李膺仰慕如此。
陈寔出身低微,在郡里做西门亭长。同郡人钟皓以笃行著称,前后九次被征召到公府就职,资历远远在陈寔之上,却跟陈寔是好友。钟皓在郡里做功曹(郡守的主要佐吏,主管考察记录业绩),被征召到司徒府,临行辞别,太守问:“谁能接替你的工作呢?”钟皓说:“明府必欲得其人,西门亭长陈寔可以。”陈寔听到后说:“钟君好像不太了解人,怎么独独提到我!”太守于是任命陈寔为功曹。
当时中常侍侯览委托太守任用某人为吏,高伦安排他做文学掾。陈寔知道那人不行,拿着高伦发下来的任命书求见,说:“这人不宜用,但是侯常侍的意图又不能违背,不如由我签署任命,这样不用您承担污名。”高伦听从。于是乡里都议论说这个人任命不当,陈寔始终不发一言。后来高伦被征召为尚书,郡中士大夫送行到纶氏县,高伦对众人说:“我之前听侯常侍安排,任命某人为官。陈君秘密将我的手令缴还,由他签署任命,听说舆论因此批评他。这其实是我畏惮权贵,而陈君是真正的‘善则称君,过则归己’啊!(好事归功于上级,坏事自己背锅。)”陈寔仍坚持是自己的过失,闻者无不叹息,天下皆服其德。后来,陈寔升任太丘县令,修德清净,无为而治,百姓安居乐业。临县人民有迁移过来归附的,陈寔则训导发遣,让他们各回本乡。上级到太丘巡视,县里官吏们担心有人越级上访,向陈寔汇报,准备禁止。陈寔说:“上访就是为了求一个公平,如果禁止,百姓到何处讲理呢?不要禁!”巡视的司官听到后叹息说:“陈君有言如此,哪里还会有冤民呢?”果然没有一个上访的。后来陈寔为沛国国相,因为被控征收赋税违法,解印绶而去,吏民都追思他。
钟皓一向与荀淑齐名,李膺常常叹息说:“荀君的清高和见识,没法赶得上;钟君之德,可以学习!”钟皓哥哥的儿子叫钟瑾,钟瑾的母亲,是李膺的姑姑。钟瑾好学慕古,有退让之风,与李膺同岁,都有声名。李膺的祖父、太尉李脩时常说:“钟瑾的性格,好像是我们李家的人,‘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于是将李膺的妹妹嫁给他。
李膺对钟瑾说:“孟子认为,‘人无是非之心,非人也’,你为什么对黑白似乎不太分明呢?”钟瑾将李膺的话告诉钟皓,钟皓说:“李膺祖父、父亲都在高位,宗族鼎盛,所以可以如此吧!从前国子喜欢说别人的过错,以至于被怨恶。(春秋时期,齐国国佐见单子,说话很绝,单子说:‘立于淫乱之国,而说话毫无顾忌,指斥他人的过失,怨之本也。’其后国佐果然被杀。)现在是什么时代?要想保身全家,你的方式才是真正可贵!”
柏杨曰:
传统文化中最卑劣的部分——明哲保身,不断受到鼓励和赞扬,认为是非可以不分,黑白可以不明,活命才是第一。史学家给钟皓、钟瑾的评价,使人觉得懦夫才是高贵人物,不但心安理得,反而受到圣人赞美,享盛名于千古。一个人如果坚持是非黑白,不但没有人敬佩,反而惹人哄堂大笑,笑他是个没有头脑的傻瓜。
我们绝不拿着别人的指头去捅蛇窝,吆喝别人:“上呀!上呀!”也绝不要求别人:“死呀!死呀!”我们对在权势下低头的人,感到无可奈何的悲哀。而我们对敢说敢做、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人,深深了解那是人类中最可贵的道德勇气,从心底生出钦敬膜拜。希望中国人的尊严,就在这一代中国人心头开始苏醒。我们是一个能明辨是非,能分辨黑白的人,不是一个不明辨是非,不分辨黑白,而只知道保全身家性命的蟑螂。
华杉曰:
李脩把李膺的妹妹嫁给钟瑾,是模仿孔子。《论语》,孔子说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南容,孔子的弟子,非常有才干,又非常谨慎,孔子很欣赏他,说如果国家有道,南容一定能出人头地,得到重用。国家无道呢,他也能明哲保身,进退自如,不会招祸被杀。所以孔子把自己哥哥的女儿嫁给南容。
明哲保身,当然包含了苟且偷生,但并不能说是传统文化中“最卑劣的部分”,不敢跟强大的坏人死磕的好人,不能说是最卑劣,因为坏人才是最卑劣的。明哲保身,可以说是一个卑微,一种无力感吧。明哲保身的保身,不仅是保身全家,保护自己的人生安全,保护保全家族,而包含了保持自己的节操,不要同流合污,所以,邦有道,则出仕任事,邦无道,要么隐居,要么,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漂洋过海,到朝鲜找微子去!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不管你选择学什么,核心就是这八个字。
首先是笃信,笃,是深厚牢固,深厚、牢固、坚定的相信。比如学《论语》,你必是对孔子的思想,深厚牢固的坚信,那你才学。如果只是为了“提高国学素养”,那你最好不要浪费时间,提高素养,听起来跟增加谈资差不多,浅薄无聊。
守死善道,不守死,则不能以善其道。
你学了这道,就要践行,按这道去做,死而后已。所以你不能根据形势变化灵活掌握,那就不是坚持原则了。我就行我的道,除非我死了,那才能停止,其他任何事,都不能动摇我。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
儒家的观念,把生命安全看得很重。儒家对生命,对身体,甚至有一种宗教般的虔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产权是父母的,要留下来孝敬父母的,所以不要参与危险的事情,要明哲保身,首先保全自己。遇到大义之事,见危授命,没办法。但是,能躲开的,要尽量躲开。包括父母打我,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也不能让自己受伤,陷父母于不义,等他过了气头上,就好了。
所以危邦不入,那有动乱的国家,不要去。现在有志愿者组织,专门去战乱国家帮助穷人。儒家是不会做这个事的。因为儒家由近及远分得很清,那些人再需要帮助,他也是别的国家的人,不是我自己家人。我把自己置于危险,我死了,我的家人怎么办?就算我自己,我也没有义务为他们牺牲啊!
乱邦不居。国家政治乱了,赶紧到别的国家去,躲一躲。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国家政治清明,君子就出现了。国家政治黑暗,君子就隐藏起来。孔子也讲过宁武子愚不可及的故事,就是这个意思:“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国家政治好的时候,他比谁都智慧。国家政治黑暗的时候,他比谁都显得愚笨。他的聪明,别人赶得上;他假装愚笨的隐藏和忍耐功夫,谁呀赶不上!
儒家对政治黑暗三个态度,一是隐藏,二是远避,三是等待。其实核心就一个态度——等待。守死善道,政治好的时候,施展才能是善道;政治黑暗的时候,不参与,死也不参与,也是善道。等到我死了,政治还这么黑暗,我不参与,也算善始善终了。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如果国家政治清明,那一定是贤德者在上位,那其中没有你,你还是那么贫贱,证明你贤德不够,才能不足,那是你的耻辱。国家政治黑暗,那一定是无耻者在上位,如果你也位列其中,同享富贵,证明你也和他们一样无耻,同流合污,那也是耻辱。
至于孟子说,人没有是非之心,就不是人,那是另一个语境,说别的事,不是说政治上的事,不能单独抽出来在这里比对。李膺用这句话诘难钟瑾,那是他的性格和他爷爷不一样,前面已经说了他性格亢直。
这一段记叙和议论很重要,正所谓“笔下有财产万千,笔下有人命关天,笔下有是非曲直,笔下有毁誉忠奸”。一个人选择一种哲学,因为他本身是那样的人。资治通鉴是儒家哲学,我也是儒家哲学。柏杨老师不是,所以他自己的人生选择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