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篇咨询日记。起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其他更贴切更简洁的描述。只是越来越多的感想在咨询过程和咨询后产生,想要把它们记录下来。一开始咨询的时候并没有这种刻意要记日记的想法,只是觉得顺其自然,把零零散散的新认识写在稿纸上。而现在,我想这段正式的“咨访关系”已经建立了。这是个可怕的开端——我的“改变之号列车”已经正式发车,而我除了跳车,再无其他逃离的可能。
最近一次咨询是在昨天,目前我的咨询是两周一次,定在周四下午4点。
我的咨询师是雨冰。选择用这个名字作为之后的代称,(而不是真实姓名,或者和我姐一起使用的称呼“老夏”,或者“夏老师”)是因为我现在正处于移情阶段,“雨冰”这样私人化的昵称给人一种亲近感,符合我拉近距离的心理。而我刻意强调表明自己在移情阶段,是因为我觉得事态快要超出我的控制了。如以往每次可怕的“失控”一样,如同爱上一个人,也如同恨,如同喝醉了酒断片前最后一刻的意识清醒,如同我之前发脾气的时候,会先告诉对方,“喂,我要摔盘子了。”而我选择用这样的形容告诉雨冰:“如同我在马路上被车撞倒,奄奄一息了,我告诉身边靠近的那个人,‘喂,我要不行了。’”这大概是最后的求救。
情绪的失控如同生命失控一样可怕。我害怕自己变成疯子,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努力保持着清醒。我害怕不是因为觉得疯子可怕,而是当我真的变成了疯子,即再无能力主动控制自己,这个完全赤裸裸暴露在世界中的自己,会得不到任何保护或解救——我会一直是个疯子,因为那个最想要保护我、最爱我的“自己”,它疯了。
事实证明,以往每次“失控”,摔盘子,喊叫,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他们觉得我疯了。
没错,那就是疯了。但是这个世界对“失控”是恐惧的,是绝望的。我只能自己好起来,恢复理智,然后再去道歉:“对不起,我刚刚发疯了。”当你疯了的时候,没有人会包容你,没人会以为你没疯,没有人试图把你拉回正常的轨道——他们只会像对待一个疯子一样对待你。
我几乎用了整整一页A4纸来描述我这种“快疯了”的心理状态。因为我真的很害怕。我又要拿自己去冒险了。玻璃昕推开机械昕,还自以为是地叫着“最坏不就是那样么!”然而“最坏”实在是很坏很坏,很坏的结果。玻璃昕实在是有些鲁莽了。
关于第一段提到的“正式的咨访关系”的建立,我把它的时间定位在两周前的咨询(12月14日)。那一次感觉到了明显的不适,或许是因为读了临床心理学的书,或许因为换了房间,或许因为第一次看到雨冰的其他来访者,还在门外听到了谈话声,也或许是太久没有和雨冰线下见面,关系有些生疏了。我坐在他对面靠近他的座位上,不小心看到他的眼睛,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我可能要脸红了。这种害怕是一瞬间的,甚至比一瞬间还要短,或许是千分之一毫秒,太难被意识到。好像一旦我觉得要脸红,就赶快绷紧双腿握紧双手,从我的手指间转移注意力。面对面咨询的时候,我的双脚脚趾总是用力卷曲着的,脱掉鞋子看的话,可能会是一副死死抓住地面的样子。
我成功地没有脸红,一如往常。仅仅是手脚、四肢的紧张,那似乎比脸红好太多了。
我一直都能很好的保护自己。好像我的使命就是如此,仅是如此。
好像我生来就是要被伤害的。
14号那天,由于情绪推动,我主动聊起了“咨访关系”的问题,以及对其他来访者的排斥。雨冰似乎格外关注这个话题,这让我有点为难,因为当我聊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后悔了。我有点失控了,这个话题聊得太早了,我想,我们的治疗联盟还没有足够稳固,我的前期工作还没有准备充分。对,我还没有准备好。可是我们聊了整整一个小时,这让我有点担忧。所以回到学校后快速学习了有关咨询关系和移情的内容,与此同时抱着类似以往的好奇心,把雨冰的微博、电台、网易云、QQ账号甚至身份证号全都翻到了。很得意,也有些担心。不知道雨冰是不是已经发现我关注了他,他可能在蓄力准备着处理我的移情了,他可能也有点担心,不过没关系,他有督导在,他受过的训练里一定很多次教导咨询师如何应对处理移情,他一定遇到过很多很多类似的情况,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嗯,他不会回应我的。
可能我有点失望。
我一直都在逃避着,逃避面临这类边界问题,逃避我和咨询师的关系,而把焦点全都放在自己身上。我天真的以为理智和失控之间有一道清晰的界限。我曾想象的在心理咨询室失控的画面就是类似于——我的咨询师把我催眠了,然后我失控了,我可能大哭,可能大吼,我就是失控的状态,最后我醒了,我感觉好一点了——整个过程只是“催眠”这一道界限而已。我只用负责配合,类似其他一切身体疾病的治疗一样,“谨遵医嘱”就可以了,而医生和病人,他们没有实际的关系。我向咨询师倾诉我的烦恼,咨询师解决我的烦恼,似乎我们都只和这中间的“烦恼”挂钩。
按一个按钮,失控了;再按一下,清醒了。我对其他人际关系也大概都是这样理解。
直到我去深入了解了“治疗联盟”之后,才知道“关系”才是重中之重。“关系的问题”是要用关系本身去疗愈的。这代表着我最最畏惧的人际关系,其中所有的矛盾、困难、失控,它们都要在我和咨询师之间原封不动的上演。
回到昨天的咨询。伴随着机械昕回归,我也重新找回了面对“陌生人”的淡定和安逸。可是咨询进行到半个小时之后,我看到雨冰好像快哭了。可能是我的错觉,我总是误以为别人快哭了,当我看到他们眼中泛起泪水。可我确确实实看见雨冰“眼中的哽咽”了,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什么开始反光,我想问问他,我不知道正在聊的话题哪个部分触动到他了。不过他没有掉出眼泪,那就算了。我相信他能“掌控”好自己。
那一刻我们正在聊的,是关于我的阻抗以及咨询关系的发展方向。当雨冰聊到咨询结束的话题时,聊到来访者慢慢好起来,直到自然而然结束掉这段关系——不是因为咨询师的日程表排满或者咨询师转行不做了。我看见他在笑着哭。我突然觉得咨询师一次次地面对这种分离,或许是种难以弥补的创伤。他必须建造真实的关系,也必须接受真正的分离。他的盔甲一旦不够坚硬,或露出半丝缝隙,很有可能就会遍体鳞伤。
我们所定义的“好起来”,是能够接受一段关系的“不欢而散”,能够独立,充满力量。我们设想来访者“好起来”之后就不那么在乎咨询关系的结束了,甚至不再需要这种关系了。而对于现在这个还没“好起来”的我来说,那是一种抛弃,是我难以接受的;而关系的断裂更是我极力抵抗的,与我而言,关系的结束就像生命的结束一样令人恐惧和绝望。我想雨冰是基于我的这种恐惧,才会反复和我描述咨询关系是怎样走向“正常的尾声”,试图减轻我心中的焦虑。我一方面觉得这是一个完全的悖论,即我在做一件伤害当前的自己由此得以改变成为未来的自己这样一件事,更简单地说,我正在开始一段深刻的关系并且这段关系的初衷就是为了“结束”,而这种“结束”恰恰是当前最能伤害我的事,对我打击最大的事。虽然它只是目的而非结果,但那个标定的结果已经足以在心理上造成实质性的“损伤”。于是我这样伤害着自己,企图在这过程中达到某种改变,得到某种疗愈,能在“真正的结束”到来的那天欣然接受。我想这是荒谬的。因为“真正的结束”已经到来了。从我感受到“结束”的那一刻开始。从我认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开始。从开始咨询开始。
令人恐惧的事,并非真的发生,只要你已经在脑中想象或感受到了恐惧,就已经“面临”到结果了,而伤害也就先于“事实”降临到你身上。
我想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
除了认识到这种悖论,另一方面看着“快要哭了”的雨冰,我的注意力反而转移到了咨询关系结束对他的影响上。虽然没有因为他的解释得到安慰,但似乎当我看到了别人的痛,我自己就不痛了。我会想要保护他。拼尽全力保护他,创造一个不会让他失望的结果。比如以某种既不破坏规则又不“结束”的方式,持续维持着我们的关系。或者期望在治疗我的过程中,他自己也能得到某些疗愈。
我如此迫切地想当一个英雄,一如往常。
关于“咨询师哭”这个问题似乎有很多争议,我想澄清这并没有对我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雨冰的界限很分明,但也同时共情到了我,我觉得他是位优秀的咨询师。真的,排除我移情的因素,我想这个结论是客观的。至于我的“英雄主义”,那是我本身存在的一个问题。现在浮现了出来,或许下次咨询可以和雨冰谈一谈。
看了很多咨询师的笔记和故事,有人形容心理咨询是一种“Bitter Sweet”,听起来有点悲凉;也有人表示和许多来访者在咨询结束后都成为了好朋友或者同行,时常保持着联系。而我在赞同“Bitter Sweet”的同时,更深的观点是:当你决定去做心理咨询时,在你走进咨询室的那一刻,或者在你决定的那一刻,或者更早期在你的心理承受了需要接受咨询的某种创伤的那一刻,从那时起,“这”就注定会成为你一辈子的创伤。于每个人而言,“这”所代表的东西或许都不同。有些人的创伤依然是早期的创伤,有些人的创伤转移到了“咨访关系”和咨询师,无论如何,那是无法抹去的。类似命运的烙印一样,你被深深地烙上了痕迹,想忘都忘不了。所以心理咨询不可能是一个“Honey Sweet”的圆满结果,我们时刻都在得失之间斗争。
至于移情,目前我还是不太理解。因为按照移情的说法,我可能对每个依赖的男性都在移情。这是个可怕的推论,但也不乏道理。或许早期我与爸爸之间形成的关系图式切实地在影响我往后的每一段重要关系。
我不觉得我“爱”雨冰,甚至连“喜欢”都很难说。目前还只是感兴趣和渴望探索的阶段。但是,随着“咨访关系”的不断进展,未来我是什么感受真的说不定。
一个伤重的士兵,一开始他爱的只是痊愈的感觉,后来他爱的是海洛因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