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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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折腾了一上午,总算查完体,孩他爸陪着我走出医院大门。

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回过头,只见一位头发谢顶、大肚便便、身材魁梧的男人,笑容满面的走上前。我迟疑困惑地看着他,这人我分明不认识。

他见状依然笑着说:“不认得了?我是陈军,咱们一个车间的,一个班组的,我开的车床在你对面,你忘了?咱俩还干过仗,后来你还救了我……”

他一连串的话使我恍然记起,他就是当年在全厂名声大噪的陈军,可眼前这位和当年的陈军怎么也联系不起来,我似信非信地问:“你就是陈军?”

他笑着点点头:“是啊,我是陈军,认不出来了吧,我离开厂子整四十年了,老了,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你。”说着注意到我身边孩他爸:“你们这是……”

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向他介绍:“哦,这是孩他爸,陪我来查体。”我转向另一边:“这位是陈师傅,在厂里时一个班组的。”

两人握手寒暄几句,陈军又对着我说道:“我调走时,你还没出徒呢,再见时都老了……”说话竟然有点激动,“这些年我经常感念你对我的好,啥时也忘不了啊,经常对我家属提起当年你对我的恩……”

这时我才有机会说话:“陈师傅,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你还记得这事,当时我只是实话实说,谈不上恩不恩的……”

陈军接过话茬说:“就因为你的实话实说,才拯救了我这个将要落魄的灵魂,才把我拉上了正道,我才一步步混的像个人样……”

在他说话间,我在极力寻找当年陈军的影子,但一时很难将夸越四十年两端的同一人联系在一起,时间真是一把无形的刀,它将人的容颜改变的无从辩认。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他说从调走后,很少回老家,祖父祖母都不在世了,家里只有大伯一家,当时作为知青回乡那两年,一直住在大伯家。得知大伯患病住院,这次是专程来看望的。

最后,我们彼此道了珍重,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感慨地挥手告别。

回家的路上,孩他爸说:“看来有故事,又是干仗又是救他,你怎么从未提起过?”

我说:“咱俩认识时这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谁去冷不丁地讲这事?”

我问想听吗?孩他爸笑道:“洗耳恭听――”于是我们漫步在林荫道上,对他讲起了四十年前的故事……

2

陈军是七四年就业进厂的,我是七六年年底就业进的厂,都在同一车间干车工,并在一个班组,都是跟着两个女师傅学徒。我学徒时,陈军已经学徒两年,还差一年就出徒了。

那时的陈军高挑的个头,清瞿瘦削的脸庞,留着当时最盛兴的大分头,大而黑的眼睛时常被低垂下来的浓密黑发遮盖住,时不时来个甩头动作,谁要是碰巧看他,他就得意地抛个眉眼。全车间唯独他搞特殊,从不戴工作帽,班长多次劝说无果,便由他去。

由于他整天游手好闲,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师傅不怎么教他,只干自己的活,他就在旁边看看,看烦了就到车间外躲在角落抽烟,要么就说有事出了厂外,实则不是回单身宿舍睡大觉,就是和厂外的一些社会上的人瞎混,经常因为聚众闹事、打架斗殴被保卫科叫去训话。

平时在车间无论见到谁就骚话连篇,特别一见到女学员就色色地说“想你了”之类的话,有好事的女学员就和他胡扯几句,打哈哈,其他人一般都不和他搭腔,都像躲瘟神一样,唯恐招惹着他。

时间长了听到一些对他的议论,说他在下乡时经常因为打伤人蹲局子。还听说,他家是在南方城市,父亲是一位军官,本来是想让他子承父业去当兵,可他三天两头惹事,不受管,担心给自己丢脸,打消了让他从军的念头。当时正赶上上山下乡热潮,他又是家里的老大,所以最终“发配”他回乡锻炼。

然而他不但不好好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锻炼,还整天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勾搭闹事,不务正业。后来他随着知青返城被分配到当地工厂当了工人。

进了工厂仍然恶习不改,无事生端,整个车间的人都抵防着他,唯恐自己受到伤害。

因为他的车床和我的车床挨着近,师父提醒我,说他就是一个痞子,不是好人,要注意防着他点。所以,虽然隔的近,我从没和他说过话,他也从未在我面前说一句不恭之语。

3

可是有一次,正值冬天,我和他都跟着师傅上夜班,我正要掀开厚厚的皮质门帘出车间,碰巧他进车间,结果我俩差一点撞了个满怀,这时他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你想我了?”

顿时,我感觉血直往上冲,脑袋嗡的一下,我怒瞪双眼,愤愤地朝他喊:“流氓――”

他很明显地反应强烈,立刻黑下脸指着我凶巴巴地说:“你再说一遍――”

我聚起全身力气,破着嗓子吼:“流――氓――”

由于气愤,他的脸胀得潮红,他指着我竭斯底里地说:“你信不信我打你?”

我气得都变了声,大声回应:“你打啊――”

这时其他工友和我俩的师父上来劝架,各自被劝到车床旁,他在对面发恨:“你要再骂一句,我非揍死你不可……”

我朝着他又喊了一句,他迅速从地上拾起还没加工过的汽车零件“嗖”的朝我仍过来,幸亏我躲闪的快,没砸到我。

这时我也豁了出去,往死里拧,抓起还没加工的摇臂轴,聚上满劲准备向他扔去。由于摇臂轴太重,当时感觉全身无力,没握牢,扔的时候竟然从手上丢在了身后。

我忍不住地抽泣起来,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师父很生气地指责他:“你还真是有个样了,堂堂男子汉,怎么好意思欺负这么弱小的女孩,也下得了手啊?”

可能看在师父面上,也可能看到我掉泪了,他没再吱声,这场“战争”才算平息。

4

过了不长时间,听到车间议论纷纷,说陈军又犯事了,据说是夜间聚众闹事,合伙抢劫,并且出了人命,已经抓了六个嫌疑人,而六个人都一致咬定这次闹事陈军也参与了,只是他溜得快没被抓着而己。但陈军拒不承认,说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在上夜班,凡是上夜班的都能替他作证。

这天上班,刚进车间就看到聚集了一些人正在聊这事,有人说这小子就欠收拾,该关进去,省得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在场的人一致赞同,说没他在车间能消停很多。也有人说,谁给他做证,各人忙着干活了,他正天无所事事,人出鬼没的,谁没事拿眼盯着他。

下午,车间主任把所有那天上夜班的人,一个一个的叫到办公室接受公安的问话,我是最后一个被叫去问话的。

面对两位公安,其中一位问一句,我回答一句,另一位公安用笔作记录。

“上个月28号晚上7点至9点你在哪里?”公安很严肃地盯着我问,好似我是嫌疑人似的。

我直视着公安那张神秘的脸,有点机械地回答:“在车间。”

公安又问:“那个时间段还有谁在车间?说出每个人的姓名。”

我稍微想了想,怕有遗漏,从前排按车床位置往后,一一说出每个人的姓名。因为我和阵军的车床是并排在车间最后。当我说出“陈军”的名子时,管着记录的那位公安,停下笔,和问话的公安若有所思的对视了一下。

然后,那位公安很郑重的说:“你再好好想想,那时陈军在车间吗,或者他来上夜班,中间出去过吗?”

因为离事发才过去一周,我记得很清楚,那晚陈军的师父有事没上夜班,直到下夜班以前他没车一件零件,整晚蹲靠在工具箱上抱着一本书在看,很投入的样子。

中间班长还凑上去看了看和他搭讪:“我说你这小子这么安稳,原来在聚精会神看黄色小说……”

陈军头也不抬,说了句脏话,摆弄两下手,示意让他走开,班长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讨没趣的离开。

我将这些所看到的跟公安讲了一遍,接着公安又将班长叫到办公室,他一落座,公安问:“请你再次告诉我们,那晚陈军在不在车间?”

这时班长疑惑地看了看我,有点底气不足地说:“光顾着干活,没、没太注意……”他趁机向我使了个眼色。

公安继续问:“那晚你和陈军说话了没有,说话的内容是什么?”

班长这时有点不自然,自问又像是问别人:“我和他说话来吗?说啥了?”

公安同志说:“请你如实反应情况,我们不漏掉一个坏人,但也决不冤枉一个好人,如果你不如实反应情况,影响我们办案,你要负一定法律责任的。”

在公安同志义正言辞下,他终于说出了真相,和我说的都吻合。

5

我俩走出办公室,回车间的路上,班长很生气地埋怨我:“你是不是傻啊,那是个啥货你还替他说话,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你的,有他在,咱车间就没个好,说没看见也对得起他,又没直接说他不在,一家人都没有一个替他说话的,就你,真是个傻妞……”

听着班长的一派数落,心里感到很委屈,泪水情不自禁地挂在脸上,声音带着哭腔说:“明明他人就在车间,能说他不在吗,不管他咋样,在这件事情上总不能不实事求是吧……”

班长赶忙说:“好好好,你也别哭了,算我说话说重了,太便宜这小子……”说着气愤的掐着腰。

我俩进了车间,随后车间主任把问过话的又叫了去重新问,看到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进了车间,就知道他们这次是照实说了。

由于陈军没在车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发泄着对陈军的愤闷,也表示出对我的不满。有人说,这下好了,留着这个祸害继续祸害人吧。

6

谁都没想到这件事过后,人们陡然发现陈军像变了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变得不再见着女学员骚话连篇,不再耍横动不动和人干架,不再我行我素、不可一世,把车间当做自由场所,随意出进。开始认真钻研技能,主动开车床,不懂就问,很快就能独立操作加工零件了,上班的时候,除了不停地干活,也不多言语。

逐渐的,人们开始放下对他的不满和厌恶,车间师傅们有时在私下闲聊时说,你看,去掉了身上的痞子气,挺好的一个年轻人。

更为令人惊喜的看到,经过陈军发奋努力,业务技能突飞猛进,加工的零件不但超额完成数量,还保证质量,合格率达到百分之百,在半年之内实现了无一件次品,为此他在“全厂整质会战”中被评为优秀质量标兵、全厂先进工作者、机械系统先进工作者,并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出徒考核,还入了团,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他的转变使所有人刮目相看,全车间乃至全厂职工,见证了一个曾经浑浑噩噩、自甘堕落、消磨青春的纨绔子弟脱胎换骨的惊人蜕变。

7

就在陈军人生有了巨大转折的时候,听说他要调走,回南方城市。

自从上次和他干仗之后,我一直没理他。有几次看得出他是想和我说话来着,比如有时走个对面,他满脸歉意地看着我,但我只是眇他一眼,瞬间移开目光,没给他机会。

一九七八年刚过春节不久,陈军连年假带探亲假一块在家休完后回厂,这天下午临近下班,有的工友清理好车床陆陆续续出了车间,我也正在清理车床上的铁屑,这时只见陈军缓缓的走近车床,一只手搭在机头上很拘谨地说:“还没清理完?”

我边清理边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口“哦”了一声。已经很长时间没正面瞧过他,这猛然近距离地看他,还是很感慨。眼前的陈军已经不是那个动辄仰头甩发耍酷,整天刁着一支烟瞎混的不良青年,而是满脸正色,端端正正戴着工作帽,穿着洗的已经泛白的工作服显得隔外干练。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内心感到很尴尬,只听他说:“我要调走了……”

因为事前已经听说了,没感觉多么意外,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稍微沉默一会儿他又说:“春节前我父亲去世了,两个妹妹还小,所以我必须回去照顾母亲,父亲部队上的领导出面,已经给我安排好单位,手续都办妥,过两天就离开厂子了……”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沉闷:“走之前,我想必须向你正式道歉――对不起……其实我早就想向你请罪,得到你的原谅,可是,感觉很没脸说……可再不说……恐怕没机会了……所以……”

他有些激动,将脸扭向一边,声音沙哑:“谢谢你,谢谢你不记恨我,还帮我洗清罪名,让我这个差点走上黑道的人有了重新做人的机会。班长已经把一切都跟我说了,我自己心里清楚,以我那时的德性,把我关起来,也不冤,我太混蛋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只有你证明那晚我在车间,然后他们才都证明我确实在……这事对我震动很大,我开始反思,这是我活到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反思我的人生,活的太失败了,老大不小了还不如个小姑娘活的明白呢,真是枉活这么多年,所以我如果再不好好做人,那能对得起你对我的公正啊……”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两行泪水霎时垂落下来。我站在机床前不知所措,听着他如此真诚的话语,满脸愧疚的表情,我内心很感动。

我叫了他一声,说:“陈师傅,你别这么说,我只是实话实说,没做什么……”这是第一次称他为师傅,我觉得此时这个称呼他当之无愧。

陈军依然激动的说:“就是你的一句实话实说,才拯救了我……”

几天之后,车间召集大伙为陈军开了欢送会,每个人都送上美好的祝福。他一一道了谢,并发誓决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一定好好做人,踏实工作。

后来厂里人曾去过他所在的城市,听说他已经当上了厂长,还让他们代问我好。再后来我也离开了那个曾经留下过许多美好回忆和青春足迹的工厂。

8

一晃四十年滑过,没想到四十年后,我们再次相遇时,又说起了四十年前同样的话:

――我只是实话实说……

――就是你的一句实话实说拯救了我……

听完我的故事,孩他爸由衷的感叹道――我也觉得,是你内心的善良、诚实的做人,感化和影响了他。

听了这发自内心的夸赞,我久久的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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