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饭

                 

初七的晚上,临睡前我把洗净的糯米倒入几种熬好且凉了的植物汤中浸泡,明早起床就可以蒸五色糯米饭了。虽然现在家里可食的瓜果肉类不少,但是五色饭仍是每年农历四月初八的必备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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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几乎每年才过完正月,我就时常在饭桌上询问母亲,还有几天才到四月初八?因为从懂事起,大人们就时常告诉我们,农历四月初八这天是耕牛的生日,在这一天,农民是要蒸五色糯米饭给耕牛过生日的。渴望耕牛生日的到来,是因为我们可以和牛一样,在这一天能够吃到香甜软糯的五色糯米饭。

在粮食短缺的年代,正月里包的几斤糯米粽子早就吃完了,平时连稀饭都难得吃饱,更说不上还有什么零食。只能靠年、节家里做些极少的特色小吃解解馋。

每次听到我这样幼稚的问话,母亲往往会沉下脸来训斥我:贪吃鬼,整天就会想吃染色饭!谁不想吃染色饭啊,餐餐是稀薄的清粥就着些木薯片,无油无盐的往肚子里塞,感觉我的肠子都快要生锈蚀了。

被母亲训斥多了,后来我也变得聪明了些,只要看见母亲从山上折回枫叶和黄饭花,我就知道距离吃五色饭的日子不远了。

每年进入农历四月初的几天,街上也是随地看见有人摆卖枫树叶、红兰草等用来煮五色香糯饭的各种野树叶与野花野草,这些野树叶野花草被那些双手粗糙的农村阿婆,一小把一小把的随意扎着,然后每一种一分钱或两分钱一小把的随意摆卖。

我的母亲是个勤劳而又聪明的人,并且母亲的人缘极好。所做的五色饭植物染料从来都不需要上街买的,即使缺了某种染料,在摸黑的夜里也还会有邻居婶娘高一脚低一脚的送来。当然这都是白天在集体生产队劳动中闲聊时,才知道谁家缺了什么的。农村邻居们善良而又朴实,有些好的东西也会拿出来与大家分享。

五色饭一般都是在四月初七的晚上就要准备了,母亲在准备做五色饭的材料时,我就喜欢在一边看着,母亲会告诉我使用每一种植物做出糯米饭的颜色。如她用双手掌用力搓生鲜红兰草的时候,母亲就会告诉我,如果是使用干品这红兰草时,是需要烧水把红兰草煮好久,才会出颜色,如果是生鲜草,只需要用手搓出汁后再加少量的水就成。

把 搓或煮出来的红兰草计,浸泡在洗过水的糯米里。这红兰草的汁稀些,浸泡过的糯米煮出来的饭多是红色,红兰草的汁浓时,浸泡出来的糯米煮熟时,饭的颜色就是兰色多。

我一边看母亲搓红兰草时,还要一边帮母亲烧火煮枫叶水,用绿色的枫叶煮水浸泡糯米,煮熟的糯米饭有些灰黑色。

煮好了枫叶水,得马上煮黄饭花水,(没有黄饭花也可用中药黄桔子)用这两种其中一种植物煮水泡糯米,煮熟的糯米饭都是金灿灿的黄色。所不同的是山枝子水浸泡的糯米饭没有什么香味,而用黄饭花煮水浸泡过的糯米,煮出来的饭有一股很诱人的,特别的清香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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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各种植物都搓好或煮好水时,母亲就拿出早以洗好了的半盆糯米,并且把这些糯米全部平均分好,然后放在五个大海碗里,除了一个海碗里的糯米是用清水浸泡外,其余四个海碗的糯米里,分别倒入了搓或煮出的四种不同颜色植物水没过糯米,只等明天清早糯米被吸足水分就可以上锅蒸了。

第二天清早我们起床后,母亲早把五色饭蒸熟,颜色鲜艳且晶莹剔透的米饭被倒在一个大瓦盆里,五色饭散发出的清香味儿早以驱散了原本弥漫在灶房间的烟草味。淡紫色,粉红色,金黄色,乌黑色,洁白色已被母亲均匀的搅拌在一起,疯狂地吸引着我们的眼球和味蕾。

母亲招呼我们到桌前,并且告诉我们,每人只可以吃一小碗。

看着这盆里散发出浓浓香味的五色饭,就像一朵硕大的奇异花朵伏在盆里,透亮的红色红得张扬,兰色显得神秘又令人暇思,金黄色的米粒似要跳动,只有那灰黑色似个苍桑老人,内心深沉。白色的米粒则象一个冰清玉洁的少女。

无论是哪一种颜色的糯米饭,此时都勾引着我们惊奇的目光,已经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抵挡不住这饭的奇异色彩,还有来自山野间浓浓叶草香味,都诱惑着我们边看边咽下喉头的口水,只想尽快把这些好看又好吃的彩色饭全吞下肚子里。

别看我人小,食量可是好大,一小碗又香又甜的糯米饭是不能解馋的,我很想能多吃些,但家里人多,每人就只能吃一点。母亲还要特意留出一碗,用几张菜叶子包好,嘱咐父亲等会出工时就拿去给牛吃。

当看见父亲头上戴着竹叶帽子,一手拿着菜叶包的五色饭,一手拿着牛绳出门时,我总会瞪大眼睛,咽着口水,定定的望到父亲的背影消失在竹树掩映的屋旁小道上。


我无数次明知故问地对母亲说,为什么非得等到四月初八才有五色饭吃?其实我的真实意思是,这么好吃又好看的饭,平日里怎么不做些给我们吃。我哪里知道,家里的糯米和红糖都是生产队按家中劳动力分配的。母亲似乎很乐意回答我,她无数次的耐心地告诉我,四月初八是牛的生日,五色饭是专门做给牛吃的,我们都是沾了牛的福气,才能吃上五色饭。

有一次,我实在是想多吃些五色饭,心里很希望母亲打算让父亲拿去给牛吃的饭分一点给我。于是我就垂着头,在母亲的面前小声的嘀咕着说:牛是生产队的,又不是我们家里的。与我一起玩的小伙伴们都说,没看见他们的爸妈拿五色饭给集体生产队的牛吃,他们只听父母说到了四月初八早上拿几枝枫树叶或红兰草到牛栏的门前或窗前去插就得了。我本来还想说下去,自家人都没吃够呢,好好的五色饭偏偏要拿出去喂牛。

还没等我咕嘟完,母亲就生气了,她使轻的咽下嘴里嚼着的木薯片,一小碗五色饭是不能支撑她在生产队劳动半天的体力的,她得吃些杂粮。

真的,她非常生气的大声斥责着我说:牛虽然不是我们家的,但是我们碗里盛的米粥、米饭、还有各种杂粮都有牛的血汗和气力在里面,没有牛帮犁田耙地你们都要饿死!

看着一向对我言语温顺的母亲,就因为我的几句咕嘟,竟如此横眉冷眼的斥责我起来。

我那时可能是因为年纪尚小,只知道实话实说,并不知道自已说错了什么,被母亲斥责了心里只知道委屈得眼泪直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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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冬季,生产队将田地分下农户,各种生产资料也一同分光。

我家里除了按人口平均分得几亩水田和近十亩旱地外,还分得一匹大水牯牛。

这头水牯牛体形消瘦,肚子上两边的骨头凸起好高,甚至肋排也一根根的显现,就是这样一头瘦牛,它不知用力气和血汗养活了生产队多少的男女老幼。如今,它是独自要来帮助我家了。只见它两只眼晴就像两个电灯泡,铮圆又明亮。如果你站在远处看它,它也会抬头用有些温柔的眼神,边动着嘴巴反刍,边默默的看着你。如果你走近它,它会睁大圆溜溜的双眼紧紧的疑视着你,甚至还会朝你打两声响鼻,不知道它是在警告你别距它太近呢,还是在向你示好。

这时我虽说是个大姑娘了,在农村土生土长的,却也是第一次与牛近距离的朝夕相处。这头牛刚牵回家时,父亲叫我不要太靠近它,说是怕它欺生,若是被它用如钢铁硬的头一抵,横眉冷眼的往身上一蹭,倒不说被它粗壮弯曲的角一撩,怕是小命都难保了。

父亲把水牯牛拴在一间旧猪栏里的一根横梁上,让牛晚上得以避寒风冷雨。白天则把它拴在屋旁的背风处的竹林边上。即使牛不干活时,也不让凛冽的寒风吹扫它的躯体。

因为是冬季,对于刚到家的牛,父亲像照顾自已的孩子一样的精心,每天早晚父亲都会用柴草烧暖一桶水,然后放入几粒盐巴,才提到牛的跟前,让牛大口大口的饮。

过完正月元宵节后,天气一天一天的转暖,农民开始弄春了。家里的牛也被父亲侍候得长了不少身肉,身上的皮毛也能看见了些亮光。

早春的天仍然很寒,父亲扛着犁,牵着牛来到自家分得的田里。把木头制成的牛兀往牛肩上一放,在牛的脖子下再用绳子勒好,这时候牛在前牵引着犁头,父亲则跟在牛的身后,一手扶着犁把,一手挥舞着鞭子吆喝着。

父亲的身后,枯萎的稻茎不见了,野草野菜也不见了,都被犁头翻起的一行行黑油油的泥浪压在身下。

父亲扶着犁把跟在牛的身后走得发热了,他让牛牵着犁站在原地,他把自已从头上脱下的布帽,脱下身上的棉衣,通通拿到还有野草野菜的田埂上放着。

牛牵拉着犁的已经犁了半亩多田,己经没有刚下田时的充沛力气了,拉犁的步子显得俞来前沉重。父亲扶着犁把的步子渐渐的有些踉跄,尽管这样,每当牛的步子缓慢欲停时,父亲还是要将手上拿着的鞭子用力地抽打着牛的身体。

可怜的牛每被父亲抽打一鞭,就不得不拼尽全力,低头牵扯着犁默默地前行。它偶尔也会则过来头来,斜眼望着父亲,似是乞求父亲停下来让它歇歇。

父亲可不管这些,手上的鞭子仍会时不时的扬起,吆喝声依旧穿透空旷的田野,让人老远的都能听得见。

临近中午,我给父亲送去了烧得滚烫的米粥,(那时一日三餐还吃不起干饭)父亲可能是想着还要多犁些田,我唤了他几声,他才说过一下才吃。

我站在田基上看着父亲赶着已经累得气喘虚虚的牛来回的犁了几趟。尽管我看见牛己经是歇尽全力的扯着犁,父亲仍不断的大声吆喝,手上的鞭子不时的抽打着田里已近前弓后趴牛的躯体上,此时牛身上的肚皮两边,已经交错印有不知多少道鞭痕。

直到我再次唤父亲,说他再不来吃粥就冷了。父亲这才解开牛脖子上的勒绳,把木额从牛肩上拿下,劳动了半天的牛,这才释下重负。只见才获得自由的牛,赶紧低头在没犁过的田里啃食野菜野草填充肚子,它知道,它此时的歇息是短暂的,待会还要有一轮同样艰辛的奴役。

望着一片被犁头翻起的泥,上面随处可见深一小坑,浅一坑的牛蹄印。这大块已犁好的田,想着若是没牛帮忙,一家人怕是要锄几天。

过去一直在学校读书,只知道耕牛非常的辛苦。至于辛苦到何等程度,且还这般的受气,今天是第一次亲眼见识。我暗暗的为牛的命运哀叹,流出的血汗,养活了人类,却只有野菜草草填肚子,还得挨打受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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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要到土地承包入户的第一个牛节日了,初七晚上我与往年一样,帮助母亲一起忙碌,熬煮染色用的植物汤水,准备初八早上的五色饭。不知怎么的,感觉这一次帮助母亲备料时我是特别的用心。

往年每煮一种染料,锅中的热气才飘出锅盖,我就对着母亲嚷嚷着:烧得一锅了!烧得一锅了!母亲揭开锅盖一看,看见水还没滚沸,染色植物的汤才刚变些颜色,母亲往往会骂我:就急着想去玩,多烧几个草把先!

今年却不一样,锅中的热气已经飘出锅盖很久,母亲问我烧得一锅了没?我就回应着:还没呢,再烧一会。其实我只是想把植物的汤汁煮得浓些,浓汤汁浸泡出来的米,蒸熟的米饭颜色更深、更漂亮,味道也更浓香,牛会更爱吃。

第二天,我起了床后,母亲已经把五色饭蒸好,与往年一样,不用母亲多说,家人先一人一小碗,另外一碗留给牛。

父亲外出还没回,我主动跟母亲说我要拿糯米饭给牛吃,母亲大声嚷着对我说:你自已不要先把喂牛的饭吃了!

其实母亲哪里知道,今天我非但没有跟牛争饭吃,我还把我的那一碗也全包在两张青菜叶子里,打算一起给牛吃。

当我两手捧着用菜叶包好的五色饭来到拴在竹林旁的牛时,本来一直侧卧着反刍的牛顿时站了起来,可能它以为我要拉它出去干活,才神经性的反应站了起来,它习惯了被人们奴役,它甘愿为人类鞠躬尽瘁。也可能是它已经闻着五色饭的香味了,只见它站起来后还朝我打了几声响鼻。

此时水牛两眼一直圆瞪瞪的在看着我,也可能是在看我手上捧的东西,因为它知道我不会奴役它,事实上它到我家几个月了,我更从未对它鞭斥过。

看着这匹为我家春耕犁耙了好多田地的大水牛,此时正双眼直直的望着我,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母亲不知时候来到我身后,她肯定知道我是不懂得如何喂牛的。只听母亲大声的对我说:傻站着做什么,把五色饭捏成几小团,然后包在一小把一小把稻草里边,牛会自已吃的。母亲亲自抓起一小把牛还未吃完的稻草,然后从我手里接过一小坨五色饭放在稻草中,两手三几下就绕成个草把后,然后再轻轻的扔到牛的嘴巴下。

果然,看见母亲扔下的小稻草把,牛很快就低头伸舌把它卷入嘴巴里甜甜的咀嚼起来。母亲只教我这么做一次,她就去忙她另外的活计了。我照着母亲的方法,将五色饭连同菜叶子,全部分成几小坨包在几小把的稻草中让牛慢慢吃着。

只见这匹身材高大的大牯牛,边低头舔吃边时不时的抬头用温柔的眼神望着我。它的嘴巴轻轻的咀嚼,并不时的打几声响鼻,好象是在对我说:谢谢你!我的辛苦只有你们一家人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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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已经好多年没养牛了,农民们无论是种田、还是种植甘蔗全部用上了机械。虽然家中没有养耕牛,但每年农历四月初八这天,我仍旧会蒸五色饭。九泉之下的母亲一定不会想到,农民没耕牛同样可以种田种地,我及我的孩子也不会因为想要多吃一小碗五色饭而挖空心思的说话。母亲更不会想得到,至今我甚至有能力将一大桶五色糯米饭拿去喂牛。

如今之所以还要在农历四月初八这天蒸五色糯米饭,是在传承古老的传说,记住每年只有这一天才是耕牛的生日,也只有看见了五色饭,才会想起耕牛曾经为人类生存做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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