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酒杯和理想
——读雷蒙德·卡蒙《你在圣弗朗西斯科做什么?》/北岛《艾伦·金斯堡》
那是一个遥远的时代,附着黑金色的相机底片和无限量供应的酒精与可卡因。每个人都是邮递员,只有少数人成为“马斯顿”。可能卡蒙自己没有意识到他在自己的小说里塑造了一个堪称经典的人物,在我看来他像极了垮掉的一代的先驱——艾伦·金斯堡。
当然,把这两篇文章放在一起并不是为了突出金斯堡的甚么重要作用,而是这两篇文章合起来正好勾勒出了“垮掉的一代”运动的罗曼蒂克消亡史,之所以用罗曼蒂克,是因为它既荒谬,引人同情,又足够理想主义。
回到文章本身,邮差“我”在经受了家庭问题的困扰之后只能把自己泡在工作里以求麻痹。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在疏离感敌对感强烈的社会中饱受麦卡锡主义折磨的人物形象。这时主人公出现了:马斯顿和他的画家妻子。客观上来说他们的感情生活并不美好,不啻说是濒临崩溃的边缘。而可笑的是“我”对他的“劝慰”并不完全来源于他们感情不和,而更多的出于对马斯顿不工作的厌恶和鄙视。
“如果他现在就去工作的话,谁还会说什么呢?”颐指气使和道德制高点抨击的优越感一句话之间跃然纸上。作为邮差,一方面“我”没能从家庭关系的破裂中真正走出来,一方面“我”又把自己聊以自慰的一套可笑的世界观强加在和“我”一样不幸的人身上,从对他们的职责中获得宽慰,获得对自己比他人高人一等的成就感。麦卡锡主义的流毒纤毫毕现:一个没有信任和感情的社会,麻木却自以为是的芸芸众生。
换一个角度来看,马斯顿和他的妻子属于“垮掉的一代”的成员。拒绝投身于社会主流规划的生活模式,拒绝朝九晚五的工作,拒绝传统的婚姻,拒绝物质主义,追求艺术和放荡不羁的行事作风,迷恋酒精、毒品、东方宗教。在“我”保守的眼光看来他们是荒谬且不可理喻的,但他们实际上却是破除麦卡锡主义的核心力量:与后来的嬉皮士文化的结合,再扩展到越南反战运动的成功施压,他们逼迫上世纪中后叶的美国政府在各层面收缩,保守,让美国的自由民主重新拥有了意义。
然而可悲的是,“垮掉的一代”痛斥高高在上的资本家和官僚,本应该和更多的民众联合起来,然而他们却因为观念的冲突失去了最大的群众基础。上层阶级,反抗者和麻木的民众形成了可笑却稳固的三权分立——孟德斯鸠也许从来没想到他的理念能在彼时彼刻实现,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
到这里,我想起了北岛笔下的金斯堡,这时他的很多行为就不再令人感觉不可理喻了。
“赞助那次诗歌节的是纽约的袜子大王——一个肥胖而傲慢的老女人,动作迟缓,但挺有派头。据说艾伦的很多活动经费都是她从袜子里变出来的。艾伦总是亦步亦趋、点头哈腰地跟在老太太身后,像个贴身仆人,不时朝我挤挤眼。我真没想到,这家伙竟有这般能屈能伸的本事。”
垮掉的一代给人的印象是叫嚣,自以为是,狂热却克制,粗野却满怀理想。似乎所有人都成为了他们的死敌,摧毁挡路的一切让他们看起来甚至有点像沙文主义的遗孤。可没有社会资源,又怎么可能发起社会运动呢?在不为人知的背后,垮掉的人们也必须周旋于支持和不支持的财阀,资本家之间,像很多没垮掉的人一样,放弃自己的原则却为了能让更多人拥有自己的原则。
“艾伦的眼睛里有一种真正的疯狂。他眼球突起,且不在同一水平上。他用一只眼看你,用另一只眼想心事。他送过我一本他的摄影集。在这些黑白照片里,你可以感到他两只眼睛的双重曝光。其中多是“垮掉一代”的伙伴们,大家勾肩搭背,神情涣散,即使笑也显得很疲倦。在艾伦试图固定那一瞬间的同时,焦点显得游移不定,像他另一只想心事的眼睛。声音沉寂,色彩褪尽,他让人体验到消失的力量,一种真正的悲哀。有一张是艾伦的自拍的照片。他赤裸地盘腿坐着,面对浴室的镜子,相机搁在两腿中间。他秃顶两边的浓发翘起,目光如炬。这张照片摄于二十多年前。他想借此看清自己吗?或看清自己的消失?”
所以他选择信仰喇嘛教,他选择让自己的同性恋倾向深深埋藏,他选择以愤怒对抗虚无,以狂热的理想对抗世界的丑恶。他没能让自己停下来,因为停下来意味着失去一切。某种意义上他成功了,他看见了“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寻找狠命的一剂”;他让很多人免于心灵与思想的荒芜;可他也是失败的,因为他更多时候无非是在这个和那个资本之间斡旋,跳舞,作滑稽戏的小丑,他做出了所有能做出的努力,也无法阻止灯塔国的内部腐烂。
虚无像雾霾般游离在凌晨的街灯光芒之下,许多行尸走肉嗅着uncle sam的香气朝着象牙塔狂奔。麦卡锡主义被消灭了,嬉皮士精神却也被当成了笑料流传在reedit的废弃一角。
题目来源于北岛的《波兰来客》:“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也许英雄主义本身就注定了悲壮的结局,凭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对抗虚无,而我们甚至不知道多少人的力量才有可能做到这点。
但对峙本身就是一种勇气,挥剑的瞬间,就是超越生死的伟大。
“我想这五十年来,无论谁执政,权力中心都从没有把他从敌人的名单抹掉。他就像个过河的卒子,单枪匹马地和严阵以待的王作战,这残局持续了五十年,而对峙本身就是胜利。”
无论王多么强大,总有无数的卒子前赴后继。而每一个名字,都对应一颗破碎的星星。当其他人抬起头,他们的疯狂和伟大将照亮整个大地。
按照惯例,在结尾放给予我灵感的歌词。
I’m the king of my own land.我是自己的王!
Facing tempests of dust,面对尘土暴雨
I’ll fight until the end.永不停息
Creatures of my dreams我梦想的傀儡
raise up and dance with me!起来 和我一同跳舞
Now and forever,现在到永远
I’m your king!我是你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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