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贺一白的肚子饿的拉响了警铃，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小小这间蛋糕店的烘焙室里已经度过了整整一个上午。他从来没有如此的忙碌，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是如此的享受这般忙碌。这一上午，他尽用来帮助小小填满她那一排排蛋糕架的“肚子”了。但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已经让他经历了人生最大的情感过山车，由惊讶到震惊再到不可置信再到怀疑人生……贺一白觉得自己一生都在干的这个行当似乎与小小所谓的“烘焙”是属于两个星球的事情。小小的行为与其说是天马行空不如说是胡作非为。这个丫头丝毫没有烘焙的概念，更不用说技巧，然而她就这样随心所欲的开起了蛋糕店，贺一白真心的觉得不可置信。

当他把小小的“作品”捧在自己手心里的时候，说实话，如果没有那番说辞，他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眼前这个东西的，这大大的颠覆了他的认知。他记得他的老师曾告诫他们，要永远对食材心存敬畏。可是小小不用说是敬畏了，这些食物在她的手中就像是橡皮泥，随意摆弄，随意抛弃。

“我觉得……”贺一白要说出口的话在嗓子眼里转了十八个弯，几经斟酌之后才小心的说出：“你出售的并不是蛋糕本身，而是一种情感绑架。你把预设好的情感体验强加在这些蛋糕的说明中，赋予食物一种它们本身并不具备的超现实意义，这样它们就不再是食物，而是一种精神的象征或者情绪的表达。”他停顿了片刻，想了一想，又继续说：“你出售的不是蛋糕，而是那张纸条。”

小小并没有停下她手中的工作，她一边把巧克力脆片削成不同的不规则形状，一边应答：“你说的也对也不对。我不绑架，也不强加。人们走进我的店里时本就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而来。他们来这里是为了给正在烦扰他们的那件事、那个人找到适配的对象。如果为了满足味蕾，那他们就不会来到这里。会去……嗯……你那里!”

贺一白无力反驳，小小做的这些事情和他的认知大相径庭。在他这个专业的甜点师眼里，小小的行为应该是离经叛道，甚至是大逆不道的。但是，很奇怪的，贺一白在随着小小“胡作非为”的时候，有一种源自心底的快乐。“这个多好玩！”他心上有一个小声音在最深处撩拨着他的正统认知。

忙碌于情感起伏的转换，一上午的时光对于贺一白来说转瞬即逝，实在是未曾察觉。直到他的肚子咕噜噜的不肯违背生物钟的指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如梦似幻的半天时光。看着就要铺满的蛋糕架，贺一白使劲的伸展了腰身，他突然看见那个静置在角落的“黛玉葬花”，像是被这个光怪陆离的地方遗弃了似的。

80分。

嗯，这会儿贺一白不难理解为什么小小对他的作品是如此评价了。但他觉得按他所理解的小小的标准，这80分似乎都高了些。他不觉有些哑然失笑了。

“让你这位大师在我这里当了一上午小工，工钱不敢问价，饭总要管饱的。”小小从面粉和糖霜中走出来，像一个刚参加完烤饼干体验课的孩子。

贺一白苦笑着摆了摆手：“说实话，我是带着午餐计划来的，但在你的‘厨房’里度过了难忘的一上午之后，我很怀疑自己的肠胃没有受了神经的毒害。”

“哎呦，那我可真得好好请您吃一顿来赎一赎我的罪过了。你应该是对这些没有兴趣的”小小笑着指了指他们俩刚烤出的“黑暗森林”蛋糕，说：“你可别忘了，它们也是食品哦，而且是你亲手做出来的。”

贺一白看着蛋糕架上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说：“你不说我都不觉得自己的一上午的时间竟用来做这些了。我现在都有些怀疑，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怎么又会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小小一边顽皮的笑笑，一边指了指角落里的“黛玉葬花”。

贺一白长出了一口气，走到自己的作品前，一边麻利的把这缺了一个角的蛋糕重新包装，一边说：“看来，我还得麻烦黛玉姐姐再把我带回原来的地方了。”

小小差点就一个健步冲到贺一白的面前，一把抱住那个蛋糕了。可是她心底明显的抽了一下，忍住了。

小小知道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应该把它留下来的，这甚至是对贺一白最起码的尊重。但她终究没有开口。

“请您原谅我早上对您这款蛋糕的评价。”小小收敛了情绪，正视着贺一白说：“您一上午都没有问我关于这蛋糕的事情，我得感谢您如此的涵养。”

贺一白注意到小小用了“您”这个称呼，知道小小要开始和他说正事了。他没有打断小小的话，而是转身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您的这款‘黛玉葬花’无论放在哪个甜品店，都绝对会是惊艳了大家的镇店之作。您也知道，我并不是甜品的行家，或者干脆说，是个十足十的门外汉。但尽管如此，我也知道，您的这款作品是食色兼具的不二之作。尤其是您对食材的选择和味觉的把握，与蛋糕的外形和立意整体的融合起来，浑然天成，使人不仅看得到，闻的到，更能尝的到那番清苦滋味。”

“但是……”贺一白转过话锋。

“但是”小小笑了起来，接着说：“请您原谅我将要说的这些外行话——但是，它太直白。”

“直白？”贺一白的神经一震，这两个字像一个钩子，一下就勾住了他所有神经的关节。

“就是，它让人一看就是‘黛玉葬花’。”

贺一白愣了一愣。他直直的看着小小，感觉时间停顿在他和小小中间的某个位置。“就像看图说话”他喃喃的说。

小小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说出上面这些话也费了她不少思量。“我一直觉得中华文化，无论是文字还是书画，最大的魅力就在于留白。我想推出的这一系列的蛋糕，主题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在我看来，这本就是一句哽咽了岁月、沧桑了过往的空怅惘。只这一句留下的是无限的时空，这应该就是留白的魅力。”

贺一白听小小说的娓娓自然、情真意切，他恍惚中又看见那个站在自己面前说服自己和她一起合作的苏小小。他没有多言，郑重的点了点头，举起自己手中的蛋糕对小小示意了一下，说：“我明白了。明天晚上，我交第二稿，你把你做的‘围城’拿给我看。”

小小舒了一口气，看着贺一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