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我是笔架子水库里的一条大鲤鱼。

之所以叫“大鲤鱼”,是因为我真的很大。不是吹,我尾巴掀两掀能拍起笔架子水库的三层巨浪。

老鱼们总说,吹牛逼容易撞噩运,以往那些大嘴巴鱼不是被捞了拿去卖,就是关闸的时候给夹断了脑袋。

几天前,我被卖给了一户刘姓人家,以40块一斤的高价。不是吹,整个笔架子水库都没我这么贵的。

如今我趴在一个长一米有余的木盆里,背鳍露在水面之外,前也不是后也不是,想翻个身都使不上劲儿。


门厅里突然热闹起来,此起彼伏的“过年好”传进厨房来。老刘家的小儿子和俩闺女都回来了。

哦,过年啊!怨不得我这么贵。

正琢磨着40块钱的高价到底是因为我身段比较好,还是因为过年物价上涨,木桶里突然炸起半米高的水花,我一个激灵差点蹦下水道里。两个剃着寸头的小小子嘻嘻哈哈从厨房跑出去,划炮的火药味儿窜我一脑袋,奶奶个腿儿,个欠揍玩意儿。

客套之后,里屋响起麻将声。

“一冬天了,就等着过年跟大姐夫玩儿一场,今天给我们开点儿工资吧!”

叽叽喳喳的,八成是这家小闺女刘芳,变着法儿拍她姐夫马屁,齐老板长齐老板短,进门起就没停过。刘芳丈夫李大勇翻着白眼从里屋出来,快步走进厨房,看起来顶受不了媳妇势利眼的样子。

“大嫂,这就开始忙了。”

“晚了来不及。大勇,你一会儿帮着杀鱼吧!”

“好。嚯,这大鱼,挺贵吧?”

“40一斤,你大哥托人在笔架子水库买的,在家养了快一礼拜,等你们来吃。”

不得不说,我当时吓尿了。

尿完之后我又后悔了,该憋着给这帮没人性的吃肚子里。

“大嫂,我洗点水果!”刘芳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厨房,脚下带着风,“呀!这么大鱼,大姐夫拿来的吧?”

“大哥买的。”李大勇没好气儿地说,“谁家还买不起个鱼了。”

刘芳洗了水果,又踩着风跨出去了。水盆里漾起一层波纹,刮在背鳍上痒痒的。


“妈,我帮你摘菜。”

厨房里只剩下刘老大的媳妇王顺华和他17岁的闺女。

“我二叔一家呢?刚还看见了。”

“去你二婶娘家了,说一会儿就过来。”

“八成又是饭点儿来,吃晚饭立马拍拍屁股走人。我爸去哪儿了?”

“在房后杀鸡。”王顺华环顾厨房,见只有她和女儿在,便说起一件趣事。其实她不知道,我也听得清清楚楚。

“你小姑夫家的大哥,前几天偷鸡被抓了。”

“啊?李强他爸吗?”

“嗯。”王顺华细心地切着牛肉,“潘瘸子家鸡丢了,房前屋后到处找,路过李大猛家,看见她媳妇在屋里薅鸡毛。进去一看,可不就是他家的鸡。”

“那老李家承认了?”

“有啥不承认的,他家又没养鸡。”

“大过年的,搞得多尴尬。”

“李大猛可不觉得尴尬,还给老潘家送去一盘子炖鸡血呢!”

不得不说,我当时笑尿了。

可尿完又后悔了。

没一会儿,刘老大拎着只死鸡走进来,舀了热水一烫,开始薅鸡毛。一家三口的厨房里,王顺华把刚才的新闻又讲了一遍。

李大勇端着水果盘进来,王顺华轻咳,刘老大也收回了笑声。

“大嫂,还有橘子吗?”

“有,在小仓库里。”

李大勇前脚刚走,刘家大闺女刘姿进来了。

“大嫂辛苦,每年都做一大家子的饭。”

“辛苦啥,一年就这一回,大家伙儿吃开心了就行。”刘老大说,王顺华笑着应和。

我抬眼一瞅,王顺华果然一脸不痛快。

“厨房有点冷啊!”

刘姿紧了紧身上的貂皮大衣,走了出去。一根貂毛掉进木桶,卡在我的鳞片上,不咋舒服。

“她大姑就能拿个样子,厨房咋就冷了,热气腾腾,再冷还能冷过外面?”王顺华轻嗤。

“哟!这不是六枝儿吗?过年好啊!”

刚跨出厨房的刘姿迎面撞上了对门儿邻居马二,刘老大把门一开,我顺着门缝望见了刘姿不太自然的神情,她昂首挺胸,但却把手背在了后面。

啊,原来是个六指。

这马二大过年的找不痛快,喊了这位贵妇多少年前拿不出手的外号,还让人咋威风。

“老刘大哥,给你送盆河鱼来。”

“哎呀太谢谢了,送这么多过来。”刘老大接过盆,顺势把那群小鱼崽子倒进木桶里养着。

本就拥挤的木盆里变得更加局促,它们活蹦乱跳到处游,我可遭了罪。

“我马叔还挺仗义。”

“啥呀!还不是占了咱家地盘,小恩小惠的。”

“就那么点儿地方,邻里乡亲,谁还求不着谁。”

厨房里的一家三口又说起了悄悄话,我可都听着了。


“哎呀,我来晚了。嫂子受累了。”

二儿子一家踩着饭点儿进了屋。

“不晚不晚,二婶老是这么会赶趟儿,掐饭点儿掐得可准了。”

厨房里一阵不自然的哄笑,我都觉得尴尬。


“大勇!杀鱼了!”

完了,要上西天。

厨房里混杂着鸡肉牛肉河虾螃蟹的香气,终于还是轮到了我。

李大勇挥舞着大刀走过来……接下来的场景可能会令人不适,我们还是直接跳到餐桌——

我被分成两半装进两个大盘子,鱼头正对着餐桌一头的爷爷奶奶。

“我要吃鱼眼睛!”

“我也要吃!”

“妈妈,我也要吃鱼眼睛。”

第三个要吃鱼眼睛的是二婶家的女儿囡囡,可是我只有两只眼睛,不够分。

“你别吃了。”刘芳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我为啥不能吃?”

“你是大的,让着妹妹。”

“那为啥小宇哥就能吃?”

“哪那么多废话。”

我猜的没错,那个吃了我左边眼睛的小宇是刘姿家儿子。


“新年快乐,祝咱爸咱妈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不见了势利与虚伪、刻薄与偏见。

我的死鱼眼睛离开鱼头,躺在囡囡的饭碗中。

魂飞魄散之前,隐约看见爷爷奶奶浑浊的眼眶,酝了些泪水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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