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湖北日报讯 图为:宁河晨曦﹙国画﹚张善平作
□徐鲁
我们这一代出生在乡村的人,不少都是在少年时代就离开了自己故乡的村庄,进入城市里念大学,然后就留在城里,变成了所谓“城市人”。三十多年前,我站在陌生的城市街头,因为想家心切,曾写过一首短诗《在城市绿色邮筒前》:“谁能够,把我这思乡的少年人,背贴邮票,胸前写上:山东胶东乡下祖父收,然后投进这街边绿色的邮筒之中呢?”这是我的诗歌里第一次把“乡愁”和“邮政”联系在了一起。“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诗人余光中的名诗《乡愁》,大家也都耳熟能详。可见,中国人的乡愁,总是和家书、驿路、邮差、邮票、邮局这些字眼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全国首家名为“美丽乡愁”的文化主题邮局,在黄石市磁湖岸边一个名为“江南旧雨”的、带有鄂东南传统乡村庭院建筑风格的旧院落里落成和正式营业,并且聘请了诗人、历史文化学者熊召政担任“名誉局长”,这似乎也是前所未有的一桩新鲜事。我从媒体上看到,仅在湖北省内,从农村走出省外的务工人员已经超过1100万人。“美丽乡愁”邮局创办的初衷,正是为了让这个庞大的外出务工人群记得住故乡,记得住乡愁,能够把一封封情真意切的家书,把带着家乡味道的各种土特产,把连着父母亲、妻子、儿女们的手艺与牵挂的衣物、鞋垫和各种物品,托付给今日的“邮差”,越过千山万水,捎向四面八方的游子手中。与时下各种快递公司不同的是,“美丽乡愁”邮局不仅有平邮、快递业务,也有“慢递”业务,意在让乡愁在邮路上走的时间长一点,让乡情抵达心中的时间慢一点,可供回味的滋味长久一些。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
乡愁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情感,尤其是对数千年来生活在农耕文化背景下的中国人来说,乡愁与我们的生活与命运从来就如影随形、密不可分。从古老的《诗经》开始,从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封家书开始,我们的方块文字,我们美丽的母语汉语,就不仅仅是我们赖以生存和交往的工具,也不仅仅是我们全部文化与文明的载体,而是我们最初的和最后的心灵与回忆之乡,是我们全部的记忆与乡愁。
野人怀土,小草恋山。“征夫怀远路,游子忆故乡”;“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客子光阴书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片瓦听雨声”;“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我相信,这样一些诗句,每一字每一行,都能触动我们心灵中最柔软、最敏感的地方。问题是,处在当下这个浮躁和喧嚣的、华而不实、欲望至上和娱乐至死的社会环境中的我们这些普通人,该如何记住和珍惜自己心中的那份乡愁?面对越来越变得陌生和模糊,甚至已经消失和衰败的桑梓故土,我们还能够做些什么呢?
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在晚年发出过这样的感慨:“在我此生中,我的感官见证了一个这样的世界:分量日益轻薄,滋味愈发寡淡,华而不实,浮而不定,人们习惯用膨胀得离谱的货币,来交换伪劣得寒碜的物质……”这种情景和我们目前的生活处境,也没有什么两样。
以前,我们常常把“时间就是金钱”作为励志信条,发誓要“与时间赛跑”“和岁月拔河”。但仔细想一想,人生苦短,谁能够真正与时间赛跑?谁能够赛得过永恒的岁月?快与匆忙,只能使我们迷失生命的方向,偏离生命的本质与真谛。当然,也让我们顾不上内心深处的那份乡愁了。实际上,当我们在为生活疲于奔命的时候,生活已经离我们而去了。我读到过一则短文《让我慢下来》,写的是一种“慢生活”的境界:
让我慢下来。
让我用头脑的平静抚平狂跳的心。
让时间永恒的信念,平稳我慌乱的脚步。
在一天的迷茫中,请赐予我山丘般永恒的宁静。
用我记忆中欢唱小溪的美妙音乐,驱走神经和肌肉的紧张。
让我每天仰望那高塔般的橡树,明白它们长得又高又壮,
是因为它们缓慢而健康地成长。
我想,在当下每天那些浮躁而喧嚣的日子里,不少人一定也在期盼和追求这样的生活节奏和生命境界的。可是我们许多人根本无法做到。我们不得不因为快节奏的工作而放弃自己所渴望的东西。
二十多年前,一些意大利人因为抗议在著名的罗马广场纪念碑旁开办麦当劳快餐店而发起了一个“慢食运动”,还成立了“慢食协会”。协会的标志是一只慢吞吞的小蜗牛的形象,借以提醒人们放慢匆忙的脚步,远离流水线上制作的快餐食物,而慢慢地去品味传统手工美食,享受生活中传统之美。“城市的快节奏生活,正在以提高生产力的名义扭曲和伤害我们的生命与环境。我们要从慢慢品味开始,抵抗快餐和快节奏的生活。”这是国际慢餐协会发布的“慢餐宣言”。可见,如何维护生活中的那份“慢”、那份“传统”与“乡愁”,也是一个世界性话题。
现在,我们在生活中和媒体上随处都能看到一句话:记住那乡愁!这至少说明,我们心里已经知道有“乡愁”、也需要乡愁这种温暖的东西了。乡愁能够温暖和慰藉我们的心灵,能够滋润和净化我们的日子,所以我们越来越强烈地需要它。
前不久,谷城县的一位退休的宣传干部、也是一位“草根作家”帅瑜同志托人找到我,要我为他的一部散文集写点文字。我看到,他的书里几乎每一篇都在抒写着自己的乡愁。其中有一篇题目是《用文学作品“扶贫”家乡》。他说:“在我的家乡,那些可爱的父老乡亲,他们祖祖辈辈的名字和他们自己的名字,从未在纸上出现过。他们的喜怒哀乐,也从未有人去写过。今天,我有这个能力,去讴歌他们、去反映他们、去探究他们的这个重任,自然就落在了我的肩上。因为,我是他们的儿子。”他把贫困年代里喂养他长大成人的家乡的苞谷和红薯,称为“恩粮”,而家乡的山水,“薤山如我父,南河似我娘”,“大薤山,南河水,永远在我生命里”。我相信,真正的“草根性”,必是源于赤子心,必是出自最深沉的乡愁。用文学作品“扶贫”家乡,这是多么质朴和善良的愿望。只有拥有这样的赤子之心,才能写得出最真挚动人的好文章,也才能回报曾经养育过他的故乡的山水和“恩粮”。这个小例子似乎可以告诉我们,面对正在荒芜和模糊的桑梓故土,如何记住那乡愁,文学还可以为故乡做点什么。
只有拥有真正的中国情怀,理解真正的中国的乡愁,才有可能讲好真正的中国故事。中国人的乡愁,正如诗人流沙河在他的诗《就是那一只蟋蟀》里所吟唱的:“凝成水,是露珠;燃成光,是萤火;变成鸟,是鹧鸪,啼叫在乡愁者的心窝”。要记住那乡愁,至少应该先去熟知自己的家园,去认识和认同曾经供奉过我们的祖先们生生死死的故乡大地。那是曾经召唤过一代代人奔赴而来,流血、奋斗、耕种、相亲相爱、无愧无悔,创造过我们自己的文化和史诗的故国家园。我们最后的乡愁、梦想和全部的命运,都在这片家园之上。不熟悉自己家园和根脉的人,对全世界也将是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