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雁鸣山的景是世上最美的景，山顶流云似锦，繁花遍野，开成一团团旖旎的雾，薄香。近夜，天空渐变成墨兰的宝石，银河潋滟，天际挂上忽生忽灭的星辰，好似缠绵目光。

雁鸣山的路也是最险的，不仅崖壁陡峭，在靠近山顶处还弥漫着剧毒的紫色雾气，但凡吸入便会五脏俱焚，痛苦而死。

然而最可怕的既非山路艰险，也非毒雾缭绕，而是山顶有一处天极阁，阁主名唤红影，她心狠手辣，又擅用毒，是江湖上闻之丧胆的女魔头，据说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因为见过她的人都死了。

然而近日，江湖上到处都在谈论这个女魔头，只因听说她在闭关两年后得了一样东西——惊花令。这惊花令早在前朝时候便失落江湖，传言谁拥有这惊花令便可号令天下。

消息一出，江湖中便炸了锅。众说纷纭中有种声音占据了主导，道是如此重要的东西竟落入女魔头之手，必将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因此几大江湖门派一合计，决定上雁鸣山讨伐红影，将那惊花令给夺过来。

雁鸣山这一路果然艰险，不断有人或迷途或死亡，天黑之前到达山腰的竟只剩五组人。

半山腰的一处废屋聚集了江湖中的顶尖高手。穹庐寺是当朝第一大寺，寺中僧人多习武，此番由方丈净慧带了两名僧人虚云，宗禹上得山来。

紧随其后的是道家青峰派一行三人，江湖上俗称“北穹庐，南青峰”，这青峰派便是和穹庐寺齐名的武林大派，向来谁也不服谁。

两派高手在屋内也分坐南北两边，皆是一副互相看不顺眼的模样。僵持良久，青峰派先按捺不住开了口。

“和尚竟也对一个女人感兴趣？”说话的是叫做林青的弟子。

虚云怒目一扫：“哪来的无知小儿，竟敢对穹庐寺不敬！”

“谁是无知小儿？”林青年轻气盛，“你一个秃驴敢再说一遍么？！”

虚云不甘示弱：“就说你，怎样？”

林青“唰”地拔出长剑，虚云也摆出架势来，眼看一触即发。

净慧低斥一声，拦于二人中间，林青自然晓得净慧的根底，就连掌门尚且让他三分，只得悻悻然收了剑去，嘴上却仍不让步：“真没用，只会让师父出头。”

虚云气血上涌，却被净慧压住：“别惹祸，有人来了！”

屋外明明连丝风都没有。

而青峰派掌门霍青峰也附和了一声：“两个人。”

果真是两个人。这两人陌生面孔，游侠装束，然衣料都很上乘，二人均神情淡漠，不苟言笑，进屋后便径直找了个角落坐下。

霍青峰隐有疑虑，江湖数十年，他见过的高手七七八八，可这二人眼生得很，而能毫发无损地走到这里又定非等闲之辈，他正打算探上一探，谁知两人竟转过了身闭目养神，让他生生止了步。

夜色渐笼，星光如银。

门外又先后进来两人，走在前面的少年剑眉星目，模样陌生，紧随的女子白衣白裙，柔弱文静。

“嗐！”林青在心里嘲笑，都是些什么无名小辈，定是寻了作弊的法子，投机取巧地混上山来了。

少年进屋后便恭敬行礼，可在场众人打坐的打坐，假寐的假寐，并无人搭理，不由有些尴尬。白衣女子扯扯他，道：“师兄，还有一个角落，我们先去坐吧。”

少年正要迈步，却见面前红光一闪，那角落竟被人先占了。

占了位置的是个红衣红裙的小姑娘，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此刻正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们。

“不好意思啦，我爷爷手脚慢，我先替他占个休憩的地方。”她歪着头笑盈盈道，“不过腾出了一半位置，不介意的话咱们挤挤吧。”

少年道：“不介意。”身边的女子又扯扯他，低声嘱咐，“来路不明的人，师兄还是小心一点儿。”

屋门口出现一拄拐老者，有些愠怒地问：“谁在说人坏话？”

众人皆是一惊。

那白衣女子声音极低，就连净慧与霍青峰尚且未能听清，可见这老者内功之深厚绝不容小觑。

老者走近斜睨了一眼少年：“看着眼生，哪门哪派的？”

少年忙揖了一揖：“晚辈龙门派弟子陆小北，这是我师妹龙依依。前辈请多指教。”

红衣女先笑起来：“龙门派是新崛起的新门派，你二人能走到这里，必是有些能耐。”

陆小北谦逊道：“姑娘过奖，在下只是运气好了点，实在担不起能耐二字。”

她的嘴边漾起一个笑窝，透着一股子甜丝丝的味道：“别姑娘姑娘的了，你可以叫我小辣椒。”

陆小北呛了一下。

林青在一旁大笑：“都是些什么不入流的人物，就你们，也敢找那红影拿惊花令？”

虚云不耐，又与他争执起来，霍青峰忙打起圆场：“大家既有缘相聚，就都是朋友，不如彼此熟识一下？”

小辣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来：“原来就是想问来路，说也无妨，我们无门无派，我也不会什么武功，此番是陪爷爷来的，至于什么惊花令并不感兴趣，就是想闯一闯这座山而已。”

角落的游侠传出嗤笑声，霍青峰早想打听此二人的来历，趁势追问下那二人却均是冷淡回应。

一人道：“无门无派。”

另一人道：“关你何事？”

林青见掌门吃瘪，不假思索提了剑上去，被霍青峰死死按住。

虚云看热闹不嫌事大：“你得谢谢你家掌门，否则就凭你这两下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众人吵吵闹闹，夜半之后才陆续睡去，一夜无事。

大家是被青峰派另一弟子林墨的呼声给吵醒的，那林青被发现暴毙在屋外不远处，胸前有一掌印，呈青紫色。

“这是穹庐寺的紫砂掌！”此话一出，林墨已拔出剑来直指穹庐寺三人。

虚云和宗禹也摆出架势：“少血口喷人，穹庐寺从来不会干这种背后的勾当！”

林墨指着虚云：“昨日你与师兄就有过争执，定然是你！”

“你胡说！”

两名游侠抱着臂在一旁看了半天，慢悠悠道：“要打赶紧打，别磨磨叽叽的，我们没兴趣看你们的恩怨，就先上山了。”

净慧道：“此事重大，在场所有人都有嫌疑。昨晚林少侠出屋又发生打斗，理应有不小的动静，可却无人察觉，定是有人使用了迷香之类的东西。”

“不错。”霍青峰附和道，“此事一时难有断言，不如先行按下，大家先制服那红影再说？”

林墨急道，“可师兄他……”

“休要多嘴！”霍青峰喝止他，“赶紧安置了你师兄，速速上路！”

小辣椒歪着头看热闹，忍不住插嘴道：“不过是因为怕被人抢先一步夺走惊花令，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霍青峰被戳中心思，极为难堪，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姑娘说笑了。”

小辣椒扬了扬眉：“就都别装了，上路吧。”

陆小北二人走出没多远，便听见身后小辣椒的声音。只见她手中采了两束不知名的蓝色野花，径直递了过来：“送你，好看不？”

龙依依道：“我们不要你的花。”

“又不是送你的。”小辣椒没理她，把花往陆小北怀里一塞，“赶紧接过去啊，我都拿累了。”

陆小北笑容温暖：“多谢。对了，你们还打算往上走么？前面便是毒雾树林，倘若内功不深，难免会吸入毒雾，你没有武功，还是别去冒这个险吧。”

“我自有办法。”小辣椒不以为然，与陆小北并肩走在一起，“陆哥哥，你可知红影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么？”陆小北不假思索道。

“你可见过她？”

“不曾。”

“那你为何断言？”

“因为他们都这么说。”

“眼见都未必为实。”小辣椒摇头，“更何况你说的‘他们’，可是指前面的那些人？他们之间尚且不干不净不清不楚，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

陆小北噎了一下：“可穹庐寺和青峰派都是名门正派，说的难道还会假么？”

“名门正派？”小辣椒笑得不屑，“陆哥哥，我且问你，你上山是为了诛杀红影还是拿惊花令？”

陆小北愣住了，师父告诉他要诛杀红影，可也嘱咐他定要将那惊花令带回。可倘若诛杀红影是目的，那惊花令最终归于哪门哪派，都不重要。

小辣椒似看穿了他：“你也答不上是吧？那我预言一下，今日最惨烈的恐怕并非是和红影之战，而是你们的自相残杀。”

“怎么会？”

“江湖即是人心。”

阳光渐盛，紫色雾气也愈发浓重。

宗禹和林墨内力不济，走出树林时便瘫软在地。净慧提议原地休整，由虚云与陆小北外出找水。两名游侠却道：“需要休整的是你们，我们告辞了。”

霍青峰有些着急，可林青已死，林墨受创，他作为掌门不顾弟子而去，在江湖上必然落人口实。

犹豫间净慧发了话：“这越往上走越为危险，二位大侠不妨稍做等待，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了。”二人立时拒绝，“我们本就无门无派，自不受你们那些规矩。”

眼看二人走远，净慧与霍青峰虽然焦急却也无奈，只得盼着虚云和陆小北快些返回。

谁知没过多久便听见远处传来惊呼声，众人心中不由一凛。

在一处崖边，只见陆小北呆若木鸡地立着，眼神望着崖下，莫名愣怔。

“虚云呢？”净慧问。

陆小北余悸未消，结巴道：“我、我走在他前方，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我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他掉下去了。”

“胡说！”净慧斥道，“虚云好好的怎么会落崖？分明是你推下去的！”

“晚辈与虚云兄并无恩怨，何以要暗害他？”

“因为你想要独吞惊花令。早就听闻你们龙门派对各派武功都有钻研，恐怕昨晚林青的死也是你栽赃我穹庐寺的！”

此刻其他人也赶了过来，陆小北百口莫辩。

“你们少在这里以己度人。”小辣椒突然道，“想将惊花令占为己有的到底是谁，恐怕都心中有数。”

她走到众人中间：“昨晚林青被害，表面疑点最大的是虚云，今日虚云意外，本来可将凶手指向青峰派报复，无奈陆哥哥却在现场，只得无辜背了锅。”

“你少替他说话，与虚云一起出来的只有他，不是他还有谁？”

“与我们不在一起的除了他们，还有那两个游侠。”

众人皆是一默。

“不错。”霍青峰沉吟道，“那两人一直不肯自报家门，甚是可疑。”

“此二人步伐整齐，行动规整，服饰又极为考究，我今日见他二人之间的沟通手势，不像江湖中人，倒像是……”净慧道。

“是朝廷的人。”小辣椒道。

“朝廷居然也要抢惊花令！”霍青峰一掌拍向身畔的树干，黄叶落了一身。

“他二人已走了一段，切不可让他们占了先机！”净慧着急命道：“宗禹，你休息好没有，为师要先出发了！”

霍青峰也不甘落后，紧随净慧奔去。

无人过问还不在状态的陆小北，也无人过问跌下崖去的虚云。

小辣椒将脸转向别处，眼神幽幽。

雁鸣山山顶。

夕阳西斜，暮色已渐深。

净慧，霍青峰等人到达时，游侠二人正一脸狼狈地站在天极阁外。

“这里面什么情况？”净慧问。

“是有机关的迷宫，我二人功力不够，不如几位大师先行。”

净慧气笑：“想骗我们扫平障碍，你们好坐收渔利么？”

双方正争执不下，那霍青峰已拔脚跨进了山庄。山庄内依然毒雾缭绕，几番应付下来已精疲力尽，好不容易众人才到了最后一关。

面前是一道看似普通的石门，可谁也不敢身先士卒。大家面面相觑之际，游侠突然将陆小北往前推去，门内顿时涌出一股白雾，陆小北来不及闪躲，被毒雾喷了个正着，立刻瘫软在地。

冲在最前的一个游侠不防门后射出的短箭，被正中面门，最终冲进门后的只有净慧，霍青峰和另一名游侠。

门内是座清雅园林，霍青峰喊道：“红影贼人，快快出来受死！”

只见一道灰影落在面前：“此为私宅，岂容尔等造次！”

众人惊愕，这面前之人不是旁人，竟是之前傍在小辣椒身边的老者。毒雾树林后便未见到他二人跟上，原以为是功力不够中途放弃，却不曾想竟在这天极阁遇上。

净慧谨慎道：“原来一路都是你们在算计，那林青，虚云是不是你们杀的？”

老者不屑道：“谁做的谁心里清楚，就别泼脏水了。”

“废话少说，叫红影那毒蝎女人出来！”

“想见我家少主，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园中厮杀一片，门外的陆小北昏迷不醒，红衣女子悄然出现：“陆哥哥，我来了，你莫怕。”

将陆小北挪到了安全之处后，小辣椒取出药丸喂他服下，陆小北很快悠悠醒转，见身处香闺软卧中，十分纳闷。

“这是哪里？”他望见龙依依的表情似很复杂，心中疑虑更深。

小辣椒面色严肃：“是天极阁，红影的住所，至于我，想必你师妹已经猜出大致了。”

陆小北反应了片刻，惊道：“你不会就是红影吧？！”

她默然不语。

龙依依惊惧道：“师兄，一定是她杀了之前的那些人。”

红影只盯着陆小北问：“你信么？”

陆小北一脸茫然。

“倘若我想下手，又何须如此繁复？再说以你们的内力如何顺利通过毒雾，还不是我采的蓝花保你们过关？”

“这只是你说的，凭什么信你？”龙依依一脸警惕。

“今日这些人里没一个干净，除了你，所以我才救了你。”红影依然望着陆小北，目光朗朗，“这惊花令本就是我家的东西，传承百年，是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想要独霸武林，将惊花令据为己有才故意散播我是危害江湖的女魔头，而我除了会捣鼓些草药做些机括外，什么都不会。我和裘伯一路躲闪奔逃，藏匿于这雁鸣山，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可你们却要赶尽杀绝。其心可诛，请问是谁的心可诛？！”

“我信你！”陆小北突然道，“我信你，我不想要什么惊花令。”

“师兄！”龙依依惊呼。

“我欠你一条命，且没见你害人，所以我不会与你为敌。”陆小北又道。

红影笑起来：“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

话音未落，房门被重重撞开，老者一身是血地扑跌进来：“少主快走，他们杀上来了！”

“裘伯你受伤了？！”红影扑过去，“要走一起走！”

“裘伯老了，终有一死……”他慢慢跌坐地上，“少主千万保重……”

红影咬了咬唇，手中高举一块金色令牌冲出门去：“你们不就是为了拿惊花令么？给你们就是！”

她猛地将令牌向远处掷去，净慧，霍青峰和游侠脚下稍滞，又同时转身追去。

果然，他们的目标并非红影，而是惊花令。陆小北心中凉凉的，那些曾经一直信奉的东西正在心中坍塌，无可救药。

游侠见自己落后，立时撒出淡黄粉末来，霍青峰一个不防吸入了一点，那香味似曾相识。

他想起来了，林青死的那晚，屋内也曾飘散过这种迷香的气味，他于是全都明白了。

“是你们杀了林青，然后嫁祸给穹庐寺！”他怒喝道。

“是我们又怎样？朝廷命我们取惊花令，就算你们得了，还是得乖乖交出来！”游侠一把抢到惊花令，得意道，“失礼了，在下先行一……”

那个“步”字尚未出口，游侠后背便挨了净慧一掌：“竟敢栽赃穹庐寺，便用这紫砂掌送你上路！”

净慧显然用了全力，那游侠哼都没哼一声便气绝身亡。净慧正预备捡起惊花令，却感到身后袭来一阵劲风，他本能地反身一掌，正中偷袭的霍青峰心口，而自己的心口也被对方的短剑刺穿，二人齐齐倒下。

陆小北震惊于眼前的这一幕，许久才回过神来：“我去帮你将惊花令取回。”

红影拉住他：“那惊花令是假的，真的在这里。”她拍了拍腰间，“我怎会轻易给他们。陆哥哥，快帮我将裘伯移到密室疗伤，这里不安全。”

三人扶着伤重的裘伯刚走到密室门口，红影猛然觉得后心一凉，不知何时龙依依拔出剑向她直直刺来，陆小北一惊之下急忙阻挡，可终究慢了一步。

龙依依上前迅速扯下红影腰间的惊花令，朝着陆小北道：“师兄，这世上任谁都想要这东西，我亦不例外，对不住了！”她不待陆小北反应，转身朝着山下奔去。

陆小北又惊又怒，他与师妹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意竟也在惊花令面前不堪一击，只觉五内俱焚。

这一日，伤痛一个接着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在心头结上疤痕。

“不必担忧我。”红影虚弱道，“死不了。倒是你师妹……倘若她存有私心擅自启动了惊花令，恐怕会令毁人亡。”

不多久，山腰处便响起一阵“隆隆”之声，仿似雷鸣，远处升腾起或蓝或紫或红的烟雾，明明是末日之景，却莫名的好看。

“是惊花令的威力。”红影虚弱叹道，“可惜你师妹她……”

陆小北喉中哽咽，久久说不出话来，这一日他失去太多，却终于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比惊花令更可怕的是江湖。

而，江湖即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