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隋朝末年,正是群雄四起,烽烟遍地的年代。今天宇文家的公子叛了朝廷,明天黑风寨的英雄称了皇帝,到了后天又听闻王大将军平了黑风。然而这些毕竟也都是那些大老爷大英雄的事,在那个还未被战火燃及的名叫樊楼的小小村落中,这些震惊朝廷的事情也不过是茶余饭后,村头田间的闲话罢了。虽则不久前衙门官差又来征了不知什么名目的赋税,家里的大朗二郎又被拉去参了军,服了役。但便是再忧心家中儿郎,便是生活不如往昔年间安定丰足,但该过的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尤其是此时阳春三月,春风和暖。田间农人忙着耕种,陌上垄头妇姑携着饭食送餐,山林水边小儿嬉耍着割草放羊。而那一群小儿正在哼着儿歌,其中一个男孩儿便大剌剌地躺在草地上,口中衔了片树叶兀自吹得欢快,一首小调便悠悠响起,漫漫散开,倒也颇为耐听。那边厢,一群女孩叽叽喳喳采桑归来,放牧的男孩便呼哨起哄了,几个孩子凑到起先用树叶吹曲的少年身边,挤眉弄眼。“哎,小歌儿,你离哥哥可是在这等你呢。”便见一个着淡蓝色襦裙长得颇为清秀的女孩微红了脸颊,随一众女伴匆匆走了。那吹曲男孩儿亦受不得众人玩笑,起身离去了。
村头古槐下,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人自午后走到村头便站在那里,生生立到日薄西山。看着农人耕种,孩童嬉耍,只觉得在这春日暖阳的照耀下,这一方小小的村落竟有了一种这乱世中少有的安宁幸福之感。虽则那农人面目黎黑,孩子们衣裤破旧,遗留下来的多是老弱妇孺。但在这样的春日里,阳光下,有这样一群青春尚好的孩子,毕竟还是美的,毕竟还是给人留了一丝丝希望的。只是不知,这美是否只是那一层阳光镀过的假象,这希望是否只是渴盼存活的人们的自欺欺人。但假象也好,自欺欺人也罢,他还是因着这一份许是并不牢固的宁静恍了神去。
樊离归家时看到的,便是自家爷爷与一读书人打扮的中年人坐在院中饮茶闲聊的场面。那场景,颇有一种江湖故老,闲话前朝之感。只是,还是孩子的樊离此刻还看不太懂,只觉得他从那两人身上看到一种沧桑,一种风尘,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说那人是书生,不过是因那人穿了书生的衣服,只是他既不像隔壁的王秀才骨子里的文弱书卷,又不似村里教书的李先生满身的邋遢潦倒。他面孔方正,隐隐透出一股坚毅,衣上犹带征尘,似刚刚经历了一番什么困厄。而爷爷此时,也是显得神情郁郁,很是感慨。那本就深刻的皱纹,似又深了几分。
于是,那自称周原的中年文士便在樊楼西边,临着樊离一家住下了,支了间小小的打铁铺子以为生计。初时,村里人还是颇为讶异的,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先生,如何做得来打铁的活计?只是渐渐的,人们发现这周铁匠打的锄头、耕梨、斧子之类的农具倒也都耐用,便是剪刀,菜刀之类的小物件亦是顺手,来打器物的人也便渐渐多了,这周原也算是在这村中扎下根来。
樊离无事时,也总是跑到周原的铁匠铺里去,看周原将那铁块在火中烧至通红,反复捶打淬炼,而逐渐成型,只觉有趣。那锤子仿佛有千钧之重,一下一下的打击,看得久了,便好像一下下地都锤在心上。而一次次的淬火,火花水花四溅开来,滋滋声响起,继而提起铁具,又让人觉得,恍若新生。而这一场场浴火而生后,便是更为坚实丰厚的生命。小小的男孩便在这满目跳动的火红中,在炙烤肌肤的灼热里,渐渐长成少年。
二
又是一年麦收季节,村里的晒谷场上堆满了麦子和秸秆,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麦香与阳光的混合味道。樊离躺在高高的麦秸堆上,麦秸被白日太阳照得暖软,却犹有那么突兀伸出的几根略略扎得慌。这么闻着风吹过的麦香味,望着头顶之上的天穹繁星璀璨,樊离心里其实是颇为忐忑的。今日的打麦节上,他悄悄给楼歌暗号,约了晚间于此相见,却是不知小歌儿会不会来。从小到大两人被打趣来打趣去,他倒也没怎么注意过其他姑娘,说的多了,便朦朦胧胧觉得自己是喜欢楼歌的,也只应该喜欢楼歌的。而那个姑娘对自己又是如何呢,每每只见她羞红了脸低头不说话,许是也喜欢自己吧,今日许会应约罢。只是,两人之间亦未怎样,不曾表示过什么,那孩子素日里又是乖巧安生的,也说不定不来罢。
这么一边殷殷希望着,一边又切切担忧着,身下的麦秆便被少年纠了一团糟。“离哥哥。”随着少女这一声柔柔的呼声,那颗心也便定了。樊楼探身向下望去,看到的便是黑暗中少女仰起的面庞上一双盈盈的眼睛那么淡淡却又专注的将自己望着,他便觉着那心里满是欢欣了。于是,少年挠了挠脑袋,憨憨地笑了,一只手向下伸出,隐含期待邀请。
楼歌借了力轻轻松松爬上了麦秸堆。樊离只觉手上一轻,女孩儿便到了他身边,静静坐下了。青春韶秀的女孩儿还是轻飘飘的重量,然毕竟是农人家长大,那柔柔弱弱的身体里,还是藏着一种柔韧坚持力量的。看着一边女孩儿垂首露出的细嫩脖颈,樊离如是想。
今日打麦节上,李家的狗儿在土地庙偷拿了供果,被王老爷子瞧见,很是训斥了一番。小歌儿,你不知道当时李狗儿的样子多好笑。
昨个周铁匠给我了个颇新奇的玩意,叫九连环什么的,几个铁环儿串在一起,却怎么也解不开。小歌儿,你这么聪明,明日我拿来给你,说不得你便解开了呢。
村西头树上那只白猫你知道吧,又生了几个猫仔,雪白雪白的颜色,模样也乖巧。小歌儿,下次我带你去看小猫仔吧。
镇子里鲁云街上一家铺子的饵饼味道真真不错,有次爷爷带了给我,就是爷爷不怎么经常去镇上。小歌儿,哪次我们一起去买饵饼吃吧。
……
少年嗓音低低,天南海北,鸡毛蒜皮地在她耳边絮絮,女孩儿便在晦晦夜色,如许月光里敛了眉眼,不时笑着相答。末了,樊离从怀里掏了个黑乎乎圆滚滚鸡蛋样的物什给楼歌显摆。“这是什么呀?”女孩儿接过那物,似是陶土所制,不过触手倒是光滑润洁。“埙,陶埙。今个从爷爷那儿淘来的。怎么样怎么样?”语气里掩不住对那物的喜爱。女孩儿笑了笑,“看起来挺好的,是乐器吧。要不你吹个曲子罢?我记得你从小便很会吹柳笛的。”
欢欣的曲调就那么伶伶俐俐活活泼泼地自小小陶器中蹦跳而出,听曲的女孩儿却不由得红了脸颊。她是识的这歌的,每年春季上祀日,总是有人唱起这歌,此起彼落地回荡在山谷村落的。
蝴蝶恋花岭过岭,黄蜂追香春过春。
郁郁梧桐凤摆尾,青青竹林鸾回鸣…….
一曲吹罢,樊离自是瞅见了小姑娘的羞赧,不过自己也不是一点儿也不尴尬。“那个,今天周先生去找爷爷的时候,爷爷倒是弹了首以前都没听过的曲子,我再吹这首给你吧。”女孩儿点点头,侧过了身去,闭了眼假寐。
音符悠悠扬扬散开,漫过打谷场,漫过村落,漫过山谷原野。那曲子里,是还不为这乡野孩童所知的奢华靡丽,风流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