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交心
上次省亲,召南说会在这月初三来见我,我于是早早在家中准备了茶果,在西桥里路口等着召南。
接了召南,我们在院里喝茶。
“你这屋中布置,果然简单朴素。你夫君与你住在这儿,可不委屈了?”
“召南,你这是一上来便送刀子呀!可见我招待不周。”
召南笑笑,“想来你夫君与你性情相似了。”
“是啊,他与我都喜清净,家仆留在竹院,除了送膳与洒扫时间平时都不在这儿。”
“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怎么样了?”
我瞅了一眼召南,明白她所指何事后说道,“这事,我正要与你说呢,你相信吗,置之死地而后生,物极必反?”
召南不解地看着我。
“那段时日,所有人都说我夫君没了,连我悉心照料的姑娘也一同没了,我万念俱灰,自责而绝望,在这家中晃悠了半月后,准备在这阁楼上不吃不喝,安然离去。那一次,我不同以往内心尚有一丝挣扎,全然放弃了一切,责任、影响,什么都不顾了,我甚至懒得去想如何自戕,也懒于自戕,因为我当时确实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除了躺着闭眼,我无甚力气做别的。
可偏巧,奇了,我虽不知自己躺了多久,但我醒来时,我发现我竟然愿意喝水了。你知道吗,这个意愿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它让我明白,我情况好转了,也让我明白,足够彻底的休息放松,可以让我恢复生气。
正是这个意愿带来的觉悟,让我明白了如何去恢复生气,明白任何引导治愈自己的行为之前,必须让自己有足够生气,从而顺其自然地产生意愿去做一些事情。我以往都专注在觉察内心感受与想法当中,会常常读书、自省改变自己的不当认知,逐步对过往伤痛释怀,逐步对当下淡然应对,逐步减轻对未来的过多忧虑,也逐渐累积了一些治愈方法,但是,几乎每一种治愈操作都会消耗生气,培育足够的生气与意愿是治愈当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正因为如此,我比以往更加懂得接纳与顺应身心感受,少了许多内耗之举,这就是我痊愈的关键所在。”
召南握住我的双手,激动不已,“久病成医,你熬出来了,果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莞尔一笑,“是啊,虽不能断定往后再不复发,也不能说完全剔除了身体因素,但至少,这次的顿悟,让我往后的治愈与防范都轻松了许多,没了这个包袱,我前行路上就轻松了许多。”
“真好,如今也嫁了如意郎君。我与牧之从前还担心,你往后会常常一个人苦闷。”召南喝了口茶,似如释重负。
“其实,有予蕳确实比我一人独居好些。不过呢,在离了秣阳与师傅之后,我躺在苹桑的草屋里认识到,他人的爱固然可以让我一时状态良好,可依靠他人的治愈终归治标不治本,我须得学会真正的自爱,自爱方能自强。
那时,我为了苹桑学琴,又意外得了予蕳为我挑的琴。原本在苹桑草屋里过着昏天暗地、只剩黑白的日子,弹琴之时,却发觉自己超乎预料地爱琴。琴是我的灵魂伴侣,她能让我静下心来与自己好生相处,也能引领我去到我精神世界的远方。我发现,读书、弹琴、画画、跳舞,都能让我感受到纯粹的喜悦,往后的人生即使只有自己一人,有了琴舞书画,我不会再感到孤独寂寞。这就是我独自一人应对生活的乐趣与勇气所在。”
“你如今脱离了对母亲的依赖,也放下了的对父爱的缺憾,能够一人面对生活的风风雨雨了,但别忘了,我们仍然彼此相伴。”
“自然,你与牧之都是我心底的安慰。我原来以母亲为唯一精神依赖,后来母亲因为生活困苦,把自身的焦躁忧虑之情都发泄在我身上,我当时不懂母亲,只觉孤苦无依,绝望至极。所幸遇见了温柔备至的秣阳,不仅成了我最绝望无助时的拐杖,还一定程度弥补了我爱的缺失。没有他,我或许可以苟延残喘,匍匐前行,但总要艰难许多。”
“那你对秣阳与白予蕳是什么想法?”
我笑笑说道,“秣阳是支撑我黑暗里挣扎的拐杖与阳光,是我感激与歉疚的故人。予蕳更像是我与自己独处时的那抹清凉的月光,我们彼此映照,静默相伴,他是我的夫君,更是我的灵魂之交。若论男女之情与夫妻缘分,我后来仔细想,秣阳或许是不适合我性子的,他适合平淡,而我终是特立独行了些。相较而言,与我性情颇为相似的予蕳,倒是与我不谋而合。或许,正是因此,我对予蕳的男女之情更为强烈明朗,与予蕳的夫妻缘分亦更胜一筹。”
“眼下你仍在国学府念学,之后是继续教授舞蹈还是当塾师抑或为官?”
“年幼时的遭难或许过于深重,自脱离母亲一人独自出来谋生,亦经历了不少生死坎坷,我现下仍然感觉疲惫,故而,念学之后我会过一段教书的清净日子。但我亦知晓自己的性子,不会安于一直教书,或是经营歌舞坊,或是回到师傅身边做女官,日后再谈。无论哪一条路,我明白,我一方面要获取对自我的认可,一方面要对众生有所造福,力所能及地减轻底层百姓的苦难。”
“我们一起,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我与召南紧紧握住手,“一朝同窗,终生知己。”
“一朝同窗,终生知己。”
(6)同眠
一日从师傅住处回来,见予蕳在楼上,我便上楼寻他。
见我回来,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娘子,纸用完了,家中可还有备用?”
“有,我给你拿。”
我行至书案后的书柜前,正欲给他拿,予蕳瞧见了书柜底下累着一些废纸,便说道,“废纸即可。”
“两面皆写废了,不能再用。”
“那我看你写了什么?”他欲拿来瞧瞧。
我双手抓住他的手说道,“别,不堪入目。”
他不信,非要瞧瞧,反过来一手握紧我的双手,一手去拿那些纸。
拿到那些纸,他便读了起来,“有蒲与蕳,中心悁悁。”
我欲趁其不意,将纸抢过来,反倒被他一手死死环住,他用另一只手翻着纸张,发现全是这句话。
“我不在的时候,你很想念我,亦很担忧我。”
意料之中,他又心疼了。
“这我不看亦能料想到,何须你如此费力阻挠?”
“料到与亲眼所见,是两回事,总要多痛一分。”
他俯身把我压靠在书案上,“你屡屡为我伤神,这般怜惜我作甚?就该让我为你心疼心疼。”
“你扫院的家仆可说了,你没少为我忧心。”我被压着,腰有些吃力,侧脸瞧了一眼书案,“再压我,你送我的砚台可要碰坏了。”
他把我揽入怀中直起身子,似有委屈,“我总是说不过你,你也从不听我半句。”
“哪里说不过,你这话我就无从答起。”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不对呀,明显不对,在自我珍重这件事上,你也未听我半分。”
他瞅了我片刻,无奈中带着抓狂,索性把我按倒在地上,压着我的身子,扣住我的双手,不给我留任何动弹的余地。
“娘子,你为何总像天边的云,虽缭绕着我的双目,却离我那般遥远?”
这话倒令我困惑起来。
他又接着说,“似乎只有这样把你压在怀中,才能真切感觉,你属于我,是我白予蕳的人。不对,就算如此,你还是你,不是我的。”
“夫君,你忘了吗?”
“忘了什么?”
“我从不屈服于谁。如今躺你身下,全是我心甘情愿。”
他听了我这话,方获些许欣慰。
我侧脸看着夜空中的白月,“夫君,你看这月亮,像不像我们成婚那晚?”
他撇过脸去瞧了一眼,“我那晚就没看月,只看你了。”
“那我今晚只看你。”说完,我便看着他噗嗤一笑。
“我们看月吧,我离开吉邶那夜,在这里答应陪你赏月的。”语罢,他起身把我抱至栏边的躺椅中。
未晞恰好此刻送来晚膳,我们便到院里用膳。
我吃了几口素菜,便放下了碗筷,取了些桃花仙酿喝。
“怎地不吃饭,倒喝起酒来?”
“喜悦。”
“可是今日见了简府丞喜悦?”
“还因你。”
“因我?”
“很奇怪吗?”
“倒也不奇怪,不过平日没见你因我饮酒。”
我给予蕳也倒了杯酒,“举杯邀明月?”
他笑笑,与我碰杯,“对影成五人。”
予蕳平时甚少饮酒,一盏作罢便不再饮,倒是我一人独酌多杯。
见着我继续倒酒,他拦住,“少喝些,伤身。”
“就这壶,喝完便停。”我央求。
“那我陪你喝。”予蕳自行倒起酒来,“这杯与你,剩下归我。”
此举出乎预料,我双手捧着他的手腕,可怜兮兮地说道,“夫君,我平素也不饮酒,今日兴致来了,才喝上几杯,你让我喝吧,何况这仙酿本就与甜饮无异。”
“既与甜饮无异,你吃些水果亦可。”
我无奈笑笑,往自己指尖倒了几滴水,然后抹在眼下,如同流泪一般,转而看向予蕳,眼含无辜。
他笑了起来,给我抹去水滴,“若再不给你喝,你欲行如何?”
我倒入他怀里捧住他的脸,“夫君,给我喝吧!”
他抱住我笑得直颤,“你昨日不是在重温诸子百家吗,我与你聊聊诸子百家吧。”
“好啊。”这倒比仙酿让我更感兴趣,我毫不犹豫地屈服在他的诱惑之下。
于是,一整夜,予蕳与我一边赏月,一边聊着诸子百家,他极富耐心,从典故、思想到实际事例,能讲得有理有据又带着个人独有的观点,我越听越兴奋,死活缠着他不肯就寝。他这回倒顺着我,不劝我去早睡,我愿聊哪家,他便说哪家。
直至四更天,我问,“夫君,这会子,你怎地不劝我了?”
“总不能一劝再劝,扫你兴致。”
“如此,我们是看二更云,三更月,四更天了。”
“可与山麋野鹿同眠乎?”
“与君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