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之后的那个清晨,他醒来时天色尚暗,但妻子已经不在被窝。被褥上一对交颈相依的鸳鸯绣得极细致,不知是哪个绣娘完成的,绣制时是否怀揣着对爱情的满心期待?妻子细心,起床后还将他的被角小心掖紧,虽已是初夏时节,但清晨寒气重,伤身。回想昨晚,两人在房中,静得可以听见他与她紧张的心跳声——他不禁好笑,心跳声都已经可以相互辨认,彼此却还未细细打量过对方的脸孔。
他起身,推开雕着蝴蝶和百合的桃心木窗,雾还未散去,将远山浓重的黛色一一晕染,使得空气闻起来都有了一股墨香。
真像一幅水墨画,他想。
“真像一幅水墨画。”一个温软纤细的声音从楼下院子里传来,他吓了一跳。声音的主人,着一身大红金线滚边旗袍,站在一丛灿若明星的栀子花旁,望向刚才他望的方向,那正是他的新嫁娘。
他永远忘不了她回头的那一瞬。许是听见了楼上的声音,她急急回过头来,两人眼神相遇,她并没有避开。她看向自己的样子,像在阅读一首古老且不朽的诗,一个字一个字,认真而坚定。那张脸并无惊人的美艳,但柔和而清秀。
相看无言,时间在两人之间默默地流淌,沉淀着世上所有的声音。
她忽然一笑,面如桃花。她说,原来是你。
这四个字被风拉得很细很长,曲曲折折地飘进他的耳朵里,就像被粗砺的沙尘和同样粗砺的岁月掩埋的小小边城千百年来响起了第一串敲门声,整座城突然苏醒。
他也笑了,说,是,是我。
她牵着裙角跑开,房门被推开,他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栀子花香……
这,是他们的初见。
他们有着相似的个性,温柔、纯真、孩子气。
一日大雨,雨势颇骇人。一家人都坐在厅堂里闲聊以打发无聊时光,却独独不见她。他放心不下,在几间房里遍寻不着时,忽然瞥见后院的角落里,她一人撑着两把伞。
仔细一看,一把遮着她自己,一把遮着水缸里刚开好的荷花。油纸伞淡薄,对这样的狂风暴雨全无抵抗力,她已一身是水。
第二天,她毫无悬念地着凉生病了。他忍不住责备,她总是怯怯地解释:荷花的身子骨哪经得起那天狂猛的雨势,若是打坏了,来年不开花了多可惜啊。
他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摇动,她的手心凉丝丝的,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开来,爬满整个心房。
闲来无事,她喜欢陪他看书。
有次她问,你说,你识得的这许多字里,最悲伤的是哪个?
他一愣,这个问题真是很怪。他想了想,问道,是“情”吗?
她摇头,这个字还是你名字中的一个字呢。
他仍是不解。
她轻声道:是“若”。
是啊,凡“若”字出现,皆是因为已无能为力,是失意者的自欺欺人,不是将幸福寄托在老朽腐烂、灰飞烟灭的过去,就是期望于深不可测、行迹可疑的未来。但无论言语逻辑上多天衣无缝,现实总是用超越逻辑的方式证明它有多残酷。
人生若只如初见。
若没有遗憾,一生不必说“若”;而说再多的“若”,也无法不遗憾。当时的她没想到,几年后,他将为她说尽“若”字。
当时只道是寻常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浣溪沙》
这是他的词中罕见的一抹亮色。他此时看着妻子,恍惚间也如当初子建乍逢洛神吧。
身外事为心外事,眼中人是意中人。
幸福的极致恐怕也就是这样了吧?是的,如果能够稍微长久一点。
那天天气很好,她的兴致也很高,幸福断得没有征兆。就像乐曲演奏到高潮时突然崩断琴弦,“当”的一声之后,世界只剩下寂寞在咆哮。
他无法相信,叫他如何相信?她前两天还挺着幸福的大肚子绣着一只虎头小鞋,风将绒线吹得乱糟糟的她也不生气,笑说她在为儿子练习习惯他的顽皮,表情温柔甜蜜。
而现在,她躺在那里,温柔的眉目还触手可及,嘴角还隐约带着笑意。她走得那样仓促,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幸福便已经随着她呼啸而去,剩下他待在原地,无能为力。
上天也许真的很公平,此前赋予了他令所有人艳羡的一切,原来只是为了让他伤的更痛。成长了十七年的蝉,只喧嚣了一个夏天。
多年之后的一个秋天,他关上了窗子,不忍再看窗外那萧萧黄叶被西风吹散的样子。寒冷总是在孤独的时候最难抵挡,万千往事就像刚刚熄灭的炉火,拨一拨还有几丝炭火,还没来得及暖一暖身便匆匆熄灭了,如小孩子闭上了眼睛。
醉酒春睡不起,赌书对笑喷茶,那些点点滴滴的平凡快乐,回忆起来才觉得是那么爱入肌骨、痛彻心扉。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山花子》
若鱼会说话,问它世界上对它最重要的是什么,想来它不会答水。这便是“当时只道是寻常”七个平平淡淡的字却能让人痛入骨髓的缘由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是他——是容若,流传最广的两句词,道尽悲欢离合落幕后的深深无力,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
人生若只如初见。
当时只道是寻常。
人,可千万不要悟得这两个道理啊。
作者:曾海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