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铭心的恨意往往有源头,同样,肝肠寸断的别离一贯有起点,然而人间三情,因缘聚合,难以估量,犹如困意中的意外事件。
艳阳高照。
中午的高速路上偶尔只有几辆车经过,我的父亲正在副驾驶座上,与司机谈笑风生,老王为自己上司今天的健谈而感到颇为惊讶,这个草根出身的小老板,总是谨言慎行,而当女儿在一旁时,他沉着世故的眼眸忽然多出了种纯真稚嫩的神采来,他像个对着新奇事物喋喋不休的三岁男孩,望向窗外草木,犹如看向清澈美好的往昔岁月。
我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挥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三只黄色的方块小人排成一列,然后"啪"地碰撞在一起,消失在边框处。实际上,我全部精力都被父亲吸引过去了,我听着他讲着或实或虚的传奇故事,人生经历,还有各类小道消息,由于自己坐在后座,视线里看不到父亲的脸,只能注意到他右边的肩膀因为兴奋而微微抖动,他一头黑发像时抹了油一样闪闪发亮,彷佛狭小的车厢已经藏不住它的光芒。
多愁善感的父亲,我在心里叹息着,去年回国时我因为看到他的几簇白发而感到有些焦虑,在饭桌上郁闷地唠叨了几次,今年一回国就发现他染了一头黑发,颜色乌黑发亮,染缸里的绸缎也不及这般颜色。
伴随着父亲指点江山一般的讲解,黑色奔驰绕过指示路牌,飞速向前。
"嘿嘿,还差两公里就到太原咯。"我正欲出口,忽然余光望见有一辆黑色小汽车从视野尽头的拐角处闯来,逆行?我差点大喊出声,却已经来不及,小黑疾驰向前,丝毫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随即耳边听闻"嘭"地一声巨响,司机慌乱地旋转方向盘,但似乎没有什么用,两车相撞,我只觉那一瞬间脑内空无一物。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被父亲一直向外拖去,他深情焦灼,右手边有着将近十英尺的口子,却浑然不觉,只是一直喊到:"孩子,快出来!"
我的瞳孔先是因为巨大的冲击而难以聚焦,后来像是被父亲的声音叫醒,挣扎着扒着车门,向外挪动,在脱离汽车的那一步上打了个踉跄,跌跌撞撞地行了几步,父亲的手臂很有力,抓得我有些吃痛,直到我们离车数十米的距离,他才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嘴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焦急地望向我,惊喜地发现我毫发未伤,然后开始拨通电话。
在那几分钟里,我的意识一直飘忽,晕头转向,像摇头晃脑的病人,我有些虚弱地扶住安全区域的扶手,顺着它缓缓坐在地上,回看向事故发生的地点。
老王的黑色奔驰一半车身完全破碎,陷进逆行车辆的侧面位置,只见两车相较处冒出阵阵清烟。
奇怪的是,事故车辆一直没有人下来,在我疑惑的时刻,清烟逐渐扩散,形成冲天浓雾,两车之间的火光也越来越亮。
"轰————"随着几乎划破耳膜的一声脆响,两车相撞的地方爆发出,我也是懵逼了。
时间像是凝固在那一刹那,随即我看到我公寓的天花板,它恐怕从未如此好看过,把我从愚蠢的车祸梦境中解救出来。
手臂支在桌子上有些发麻,我看着下弦月在东南方的天空中渐渐被云雾遮掩,父亲此时应该裹紧了被子,月光照耀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像个沉睡的孩童。
可惜手机屏幕忽然一亮,睡了没,老爸传来的微信。
我能想象他如何裹在被子里,手指笨拙地瞧着键盘,他是前一阵子才学会怎么用微信的。不是所有事物都亲近年长者,年轻人在几秒钟内对新世界新科技驾轻就熟,不过对于年近半百的人们看来,APP的拼法恐怕有4种。
云淡风轻的一句睡了么,让我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描述刚才在我头脑里发生的重大交通事件,我急切地敲着键盘,老爸啊,我刚梦见我回国下飞机,然后咱的车在高速路上撞车了,你最近在路上注意些啊。
说着,小剧场又在我眼前播放起来,,仰头去看天空,猎户座静静地粘在我的头顶上,和月亮相距千里,在暗蓝天幕上显得有些寂寥。
呵呵,没事的,快睡吧,手机轻柔地震动了几下。
父亲不太擅长言辞,年幼的我恐怕经常是被这么哄着入睡的,即便我们已经许久未见,我也已经从一米高的稚嫩孩童成长成一米七多的大高个儿了,这句话仍像是有神奇的魔力,它可以让汹涌的海潮逐渐平息,安静地如同沉眠的湖泊。
他在我十岁左右离开家出去打拼,我们自从那时候已经很少见面,没过几年我出国留学,离家八千公里的距离,更是让我们的互动不论是视频聊天或者文字交流,都如同隔岸观火。
触摸不到餐桌桌面的陈旧,嗅不到饭菜的香气,八千里外大陆的是非,看起来离我们很遥远,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息犹如飘渺烟云。
我们看着同样的春晚,相声演员把声音夸大到近乎愚蠢的程度娱乐观众,屋子里的留学生凑到一起对着拙劣的段子放声大笑,在不经意间几乎是出于习惯,回头大喊一句:“爸,爸你看到这个了没哈哈哈哈。”看到的却是目瞪口呆的同学,满堂寂静的空气,满腔的热情遇到一堵高墙, 如同扑朔的烛火。
你也许会说,现在留学生的日子多好啊,我们在食物边自拍,在风景旁自拍,在成绩单的后面附上自己的自拍,朋友圈里你遍布了十五大州十八大洋,包括各种图书馆小酒吧……很多人的公寓也许都在商务区极好的位置,从上居高临下可以俯瞰万家灯火,可是喧闹过后,夜深人静时,做了个奇怪的噩梦起来,却像个疯子一般喃喃自语,我可以行遍千山万水,但我去哪里寻找另一个叫做家的地方?
幸运的是,血缘联系将我们紧紧捆绑在一起,不论在哪一国的灯光下栖息,都有一个地方再等我们回去,那里陈旧但是亲切的一切,不算丰盛的饭菜,不够充盈得生活,却足以安抚一颗漂泊异地的小动物。
在香榭丽舍喂鸽子,在图书馆通宵赶论文,在各地各处分分合合,总有那么一个地方,不在乎你飞得高不高,而是在你踏进门的那一刻,你知道有一个声音一定会传来:熊孩子,你飞得累不累?
年幼的时候我想,若是挣脱了家人束缚,该是多美好的事,可是没过几年,忙到经常需要彻夜通宵,一年只能回家几次的时候,缺无比想念曾经看向家门灯光得日日夜夜。
毕竟世界上唯有那一处灯光,永远等着你,那里没有花哨艳丽的蛊惑,没有步步为营的心机,甚至孰是孰非的挣扎,到了那里也显得无足轻重。
只有在那样的灯光下,我才可以安心地将透搁在不会玩微信的,有些脱发的中年人的肚皮上,一边听着有些重复的唠叨一边呼呼大睡。
爸爸,我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时刻。
2016年2月夜里1点,我到达北京国际机场,猴儿一样地钻进父亲递给我的大衣里,坐上迎接我的车。
车子很快上了高速路,我的头几乎刚接触到一边迎上来的肩膀,就没了意识。
一路平安,一夜无梦。醒来时已经是清晨,日光升起,暖洋洋的。
大门因为年久失修,显得有些笨重,狂风呼啸刺骨,但并不寒冷和落寞。身子向右倾斜,伸手按到门边大灯按钮的那一刻,我感觉这山河岁月的美好,正在与我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