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落


这一日,苻坚赐了我金缕衣,翡翠带,琉璃为簪,琥珀做环,华丽得近乎俗气。他还给了我一辆钿车。钿车在烈日底下反着金光,我便在城中百姓的注目之中乘车而去。我要去见你了。

慕容冲。

我原本以为,今生还想再见你,已是渺茫。

那年的初春,大约是我有生见过长安城里的辛夷花开得最绚烂的一季了。那时的我,作为罪臣之女,独居陋室,一袭清淡的衣,经过落花风里,你突然便出现了。“姑娘,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春风与花,再美也不及你我相对的第一眼,你眉间有暗藏的绝世风华。

我后来才知道你便是慕容冲。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说到你,众人大多笑你,态度都见轻鄙。十二岁入宫的你,在宫中的那段时间,苻坚对你的宠爱常年都是百姓嘴里不伦的典范。

我遇见你时,是你于河东起兵的前夕。

那时,苻坚得到消息,说你已在暗中厉兵秣马,有反他之心,所以他紧急召你入京,想将你软禁起来,但你却悄悄地逃走了。你一逃,长安城里便处处都是关卡,处处都是在搜捕你的官兵。

而我,便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我开始掩护你,帮你策划如何逃出长安。你还说要带我一起走,回你的地方,以锦衣玉食为报答。

但是,最后逃出了长安的人只有你。

我不慎被官兵捉住了。

我被关进了天牢,等待着秋后问斩。然而等到了秋尽冬来,我却还是毫发无伤。后来听狱卒说,我能活命都是因为你。全天下都知道你在落难时曾结识了一位和你甘苦相共、生死相许的女子;你对全天下说,我是你今生最爱之人,有朝一日你定会攻入长安,或救我脱离苦海,或为我报仇雪恨。苻坚因此撤消了对我的原判,因为他觉得,我这个人也许还有利用的价值。

而此刻,我便带着我的利用价值,来到了阿房城外。

我手捧的锦盒之中有一件华贵的长袍,那便是我此行的目的——将苻坚御赐的锦袍亲手交给你。

旁人只知,自河东起兵之后,你几度起落,再不是初时势孤力弱的平阳太守。你的兄长建权称帝,你亦被封为皇太弟,几乎取他而代之,俨然一方霸主。你的军队屡屡获胜,直逼长安而来。

而此时,已经占据了阿房城。

苻坚忌惮你,所以才会安排这场锦袍相赠、礼轻情重的好戏。他说,他顾念你昔日曾在长安宫中,对他尊敬侍奉,若你也还惦记从前的情意,愿意悬崖勒马,他便会宽恕你的反叛之罪。

你看完那封苻坚的亲笔信函,打开锦盒将长袍撕得粉碎之后,愤怒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然后,你终于注意到了我。

阿房宫中华灯渐起,流光映着你冷凛的侧脸,自跨进这宫殿的大门,我已目不转睛地注意你多时了。

你似笑似叹,终于喊了我一声,“阿绾。”

我不知可不可以,但还是大胆地回了你一声,“慕容大哥!”想再这样唤你,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了。

彼时,你尚且不知,当我踏入你的宫殿时,苻坚的人便开始在你的军营里散布消息。他们会说,我,纳兰青绾,作为你曾经昭告过天下的心中挚爱,现已身负致命的剧毒。若是你想得到解药,便要卸甲入长安,与苻坚商讨燕秦双方的休战合作事宜。谁都会想到,那是一场鸿门宴。

重要的不是你们是否真的可以做一场和谈,也不在于他最终能否趁机除掉你,而是,你只要赴了约,你的人必然会觉得你本末倒置,竟为了区区一个女子以身犯险,枉顾三军,你失掉的,便会是军心。

所以,我原本早就知道我中了毒,苻坚还曾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说,他要等着看你如何决定。

这也才是他挑选我送锦袍的最重要的原因。

但我想,我不要你的决定。因为我已经替你决定好了。我只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我好想再看一看,那春风花雨里,惊鸿一瞥的绝世风华,隔了些许沧桑的流年,终于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的袖中藏着锋利的匕首,我想在你的怀里温柔长眠。当我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时,你的怀抱和我贪望你的最后一眼,常常是重复出现的画面。而现在,那一切终于要成真了。

却见你微微一笑,笑容颇为艰深。“对不起,阿绾,是我连累你了。”你说。

紧握匕首的拳头悄悄一松。

随即侍从拿来了一袋沉甸甸的东西,里面全都是黄金。是早就为我准备好的。你说:“阿绾,你赶紧走吧?”

我心里一沉,“走?”

你解释说:“我当初累你落入苻坚手中,万般无奈之下,惟有尽力渲染你对我是何其重要。其实,我也并无十足的把握,不知道我对你的重视能否保你一命,还好,苻坚真的没有杀你。”

我痴愕地望着你。一瞬间,满殿的明光已成窒息的黑暗。

有什么,在黑暗里无声地碎裂了。

那么,我的生死已经不是苻坚可以用来要挟你的筹码了。在我和你的宏图霸业之间,你已经有了选择。你只会选后者。我倒也安心了。我只是惋惜,原来我并没有资格死在你的怀里。

因为,你不爱我。

那夜,我便离开了阿房城,但我没有走得太远。我隐姓埋名,躲在城外一座村庄里,从此得过且过。

我记得苻坚说过,我体内的毒是慢性的,而越是慢性,反倒越是磨人,他要让那毒成为你我之间长长久久的一个心病。可是他算错了,毒是我一个人的,而心病,也只会是我一个人的。

我一个人,寡淡无欢。

每次村庄里有士兵经过,从他们嘴里捕捉一星半点关于你的消息,便是我死水般的生活里仅起的涟漪。

来年的正月,你在阿房城披了黄袍,登了帝座。

我依稀还能听见城中传出庄严的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我想,你必意气风发,轩昂若神。

那段时间,我听说你跟苻坚屡次交战,双方各有胜败。你一心想攻入长安,到了五月,终于是实现了。

但五月的长安城,春花已谢。只有战火,和累累的伤痕。

有一天,长安城里忽然来了几个人,为首的是你身边的一位谋士。我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送锦袍的时候我曾在大殿里看见过他。他说,要我随他去长安,去看一看你。你负了重伤。

他向我解释了一些事情,原来,当日在我到达阿房城之前,你便已经从细作那里得到了消息,知道我中毒了。你思量过后,跟我、跟你的亲信都是同样的想法,军心为大,苻坚的诡计不可得逞。

你担心我会为了你而伤害我自己,所以故意将我赶走,还骗我说你当初只是为了保住我才谎称对我深爱重视。但其实,一直以来你不但暗中派人保护我,而且每次跟苻坚交战,都会想方设法逼他交出解药,盼只盼在我毒发以前还来得及,你依然是在赌一件没有把握的事情。

而终于,你成功了。

但也是为了解药,你被苻坚暗算,身负重伤。你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阿绾,阿绾。“带她来见我!”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有华丽的宫殿,如昼的灯火,你却在最昏暗的角落里,如枯萎般寂静地站着。

听见我唤你,你猛地回过头。“阿绾,你怎么来了?”

我问你:“你的伤怎样了?”

你的神情渐渐由惊讶转为不安,是很强烈的不安,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朕从来没有让人接你进宫。阿绾,他说的不是真的。”我心里一沉,“可是,慕容大哥,哪一句不是真的?”

你没有得到解药。你的伤亦只是轻伤。但关于那夜,你的感激与惭愧,那些重如山石的黄金,还有你站在风里,遥遥地与我挥别的双手,我应该如何理解?到底,你爱我,还是不爱我?

我们没有来得及细说,殿门忽然被人粗暴地撞开了,有位手持长剑的老者冲了进来,“不祥人!你会拖累慕容家的江山社稷,我要杀了你!”他举剑刺向我,我怔怔地愣在原地,你推开我,抓着他拿剑的手,“平虚,你好大的胆子!退下!”白发的平虚仰天大笑,却杀得更疯狂了。

然而,他几乎是自求毁灭地,抓住了你那柄雕刻龙纹的宝剑,一剑便狠狠刺入了他的心窝。

鲜血飞溅,溅花了你那样俊美的面庞。

殿外,渐渐地有了火光,密集的脚步。大批的侍卫冲进来以前,我扑过去抢了你手里的宝剑,横在你的颈前。我故意说得很大声要来的人都听见,“慕容冲,你为什么要骗我?我为你受尽了苦头,为你身负剧毒,你却弃我于不顾?哼,你这个虚情假意、忘恩负义的伪君子!”

你缓缓地看定了我,眼中依稀似有泪光。“来人,护驾!刺客杀了平大人,给朕将她拿下!”

那么激昂的圣谕之后,我还是听见了,几不可闻的一声,“阿绾,谢谢你。”

这一句,我知道,是真的了。

我再次被关入了长安的大牢。那个熟悉的地方。我的罪名是入宫行刺皇上且杀害了平虚大人。

还曾有官员悄悄地来审问过我,问我到底是不是真是刺客。我便仰着头冷笑骄傲地告诉他们,是的,我是刺客,我杀了平虚,我很恨慕容冲,恨不得他一生孤苦,不得善终。但每次说完,我却都双手合十地对着铁窗外那一小片灰蓝的天空,祈求苍天保佑,佑你,一世长安。

是平虚在临死前说的,他是苻坚的人。

某段时间,他一直仗着自己观星卜卦的本事,在人前说有一个女子会克着你们慕容家的江山。就像当年范增指虞姬为不祥人一样,他说,我这个虞姬若不除,只会令你重复楚霸王的悲剧。

平虚智勇谦善,颇得人心,但他却时常故意当众跟你争论,表现得因我这不祥人而与你关系紧张。

其实,那都是苻坚早已计划好的步骤,平虚和那位接我入宫的谋士,都早已为了他们的计划而抱定必死的决心了。假若平虚死在你剑下,而偏偏现场只有你我,那么,你我深夜偷会,被平虚撞破,你为了维护我而杀良臣的说法就会成立。三人成虎,苻坚想要动摇的,始终是人心。

所以,你说,那杀人的罪名,怎么能由你承担?

只能是我啊。

我负了罪,你才能依旧如无尘的白雪,仍是那个不改初心的帝王。勇敢,坚定,不流连儿女情长。

你不会是楚霸王,而我,亦不是虞姬。

只是,我到底还是有点不甘心。慕容大哥,若我愿如虞姬,为你红衣舞剑,血染青丝,你又是否会如民间传说里那样,似那楚霸王,于乌江畔自刎时,还流着泪轻轻地唤一声,虞姬,我来了。

我们,生死相随。

你,会吗?

来年,当满城的辛夷花初开之时,你死在了左将军韩延的剑下。整座长安城瞬即又混乱不堪,有人偷偷地将我从牢里放了出来,还给了我一粒珍珠般的药丸。他说,那是你临死前的吩咐。

他说,你还有一句话,要他代为转达。——你说:“朕不曾爱过她。”

我忽然,流着眼泪,笑了。

慕容大哥,那你几时才能怜恤我,允我和你沐春风花雨,共享一世长安如在倾城的美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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