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灰色的云层堆砌在头顶,凝滞成一团瞅不见边缘的固体,天色阴阴沉沉,是这种季节的常态。这种日子本该是宁静空寂的。人们大多窝在家里,边烤火边谈古论今,缩着脖子静候黑夜的降临。
此际,对面山脚昏黄的树杈间,却热闹得很。有人嗬哟嗬哟扬着镐头,甩着铁锹正在挖着墓坑。镐头落下时,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很刺耳。看来,这个墓址没选好,挖起来有难度。有人担着菀斗挑砖挑沙,还有人抱着水泥仰腰前行,预备着修墓头拱形的材料。
昨天下了点雨,山间树大草密,地上还很湿滑。人们喊着号子,互相提醒着小心。虽说逝者是高寿,本属喜事,但人们格外谨慎,总怕哪儿出岔子,显得不吉利。
村口的水塘边上,几个老人倚墙而立,一边唏嘘感叹,一边支起耳朵听那边的动静。有人说,老张还是没看准呀,底下全是石坷垃,他那瘦身板以后可咯得痛。有人说,再挖挖说不定底下蓬松呢。你不记得二伢爷的墓地吗,开始也全是麻骨石,镐头啄都啄不动,恨不得用炮轰。可挖了一尺深后,底下全是白亮亮的沙子,真是奇了。算命的说是个吉穴,可不是嘛,他的后人发财的发财,当官的当官。
也有老人说,祸福不由人呀。老张小时候命苦着呢,大冬天的,光着脚上山砍柴。一年到头,屁股上的布没有个整块的。成年后,勤扒苦做,省吃俭用,现在老啦,退休了,有吃有喝,每月还有得的呢。
就是,怎么看他都可以享好多年的福,平时连痰都没多吐一口,咋说没就没啦,睡着了一样。命吧,菩萨都不保佑。
嗯,这个老鬼,走了连个气都不吭一声。哎,老李,以后打8块钱的小牌凑不起来啰。
没事没事,过不了几年,我找他去。说实话,他这地儿,我也相中了。又朝阳又不会被水淹,有树有草,空气好哦。
嗯,以后我也来这儿,我爱热闹,嘴巴子多点,可别嫌我吵呀。
哎,老王,怎么一直不吭声儿,舍不得死吧。
老王连连摆手,一头银发晃来晃去,将天色摇亮了些。
这有啥舍不得的,该来的时候我来了,该去的时候我就去呀,有什么好焦心的,横横竖竖都是一生。不过,我以后走高一点,免得在底下这儿修路那儿开山,让我不得安生。还有,一定要看着村庄,不管以后如何变,我看着才安心。
是呢,若有人愿意抬,我也爬高一点。老李指着远处的山尖,嗯,那儿也行。不要什么排场,即使石窟窿,只要能窝下就行。修大旗山水库时,那么好的坟都轰了,平了。至如今,那些精巧高大的拜台都沉在水底,有谁记得起呢。
人死一捧灰,一抔土,除了一股子馊气儿,还有啥呢。死啦就死啦,脚一蹬,眼一闭,晓得个啥,管得了啥,埋在哪还由得了你?操么子淡心,就像老张,你晓得他现在是只蛤蟆还是蚂蚱,或者在哪儿舔猪槽狗槽?什么辛劳,什么荣华,什么体面,都不过一眨眼的浮云,又有几人去念叨。
老王眯着眼,盯着山脚边,好像看到了老张。
他们一下松懈下来,或者摸出一只烟,或者脱下鞋磕起沙子,或者笼起了手,或者将头转向阴沉沉的天,目光飘散。
我也松懈下来,目光离开了手机,离开了那些“二十岁了,我的存款只有三千块,我拿什么过余生?”“你还在迷茫,连死你都死不起。”“整天只知吃喝拉撒,你不脸红吗?”等等爆款文字。
老人们散去了,像一缕轻轻的风。我沿着池塘边,踩着平常的步子,看着平常的风景。人到中年的我,平常得像一株迎风飘拂的柳,随着风儿跃动,在水面划出一些浅浅的涟漪,很快便散去。
山脚边依旧叮叮当当,很热闹。我的心很静,就像天上的云,一动也不动。虽然我过着一眼望到底的人生,但不管将来是埋在山脚还是山顶,这都是我独有的一生。
有道是:
家在崖山东复东,山中岁岁有花红。
而今不在花红处,花在旧时红处红。
不管世事如何变幻,人事如何繁杂,我愿是一朵花,一年一度,该开放时开放,该凋零时且凋零。不慕它花之绚丽,不怨自身之素淡,不贪生之艳红,不惧死之苍白。
尽管平常,却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