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冬日暖扬

虽然交秋了，但秋老虎依然很毒。

我妈待我家这两天，整天都被满身的热毒刺痒得难受，我想赶紧带她去医院皮肤科看看，但她坚决不肯。

她说：“我信不过城里的医院，花那冤枉钱干嘛。我回家去常去看病的诊所看就行了，他那儿治皮肤病最厉害。”

我见她坚持不肯去医院便说：“妈，要不我开空调吧，这样热不开空调我都受不了，何况是你这样满身热毒的呢？”

我妈连忙说：“你整晚整晚的开空调，白天就让它歇歇吧，开风扇也一样凉快。你们的日子本来就过得不是很宽松，能省就省点。我没事儿，明天回家去诊所看看就好了。”

我妈说的不错，就我老公那点工资养我一家三口确实是吃力。所以，方方面面我都要节省。

我赶紧把风扇开到最大对着我妈，让她凉快一些好缓解一下热痒。也许是天太热了风扇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我的女儿小米率先受不了，哇哇的哭。我妈见小米哭她就心疼，她忙拿起扇子为小米轻扇着对我说:“孩子可能在家待不住，要不我们把小米带去商场逛逛。”

我想着超市里有免费的空调可以蹭点，就立刻答应了。

屋外的阳光灼热得刺眼，热浪滚滚地逼过来直烘得我想退回家去。但想到了超市就凉快了，便撑着伞护着我妈和她怀里的小米一起往超市里走。

果然，超市里和户外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的不同世界。不过，英雄所见略同，放眼一看，超市里一排排的椅子，早已经坐满了老人和一些闲人，哪还有我们容身之地。

没办法，我只好对我妈说：“妈，我们还是到里面逛逛吧，家里菜也没有了，买点菜去。”

我妈享受着凉爽说：“超市里真凉快，没地儿坐那就进去逛逛吧。”

我从我妈手里接过女儿放进一辆购物车里坐着（小家伙长得好三个多月就能坐着了），我推着进超市就不闹的小家伙往购物区里走，好让我妈松松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总是没能感受到我妈对我的爱。我甚至连自己小时候有没有被我妈抱过都没有印象。只记得我妈总是忙，忙得永远没空理我。不过所幸的是,虽然我很难跟我妈像别的母女那样亲热，但是心底我还是很爱她的。

我妈一边看着超市货架上面满琳琅满目的商品，一边高兴地低头逗着小米玩。小米才三个多月还不会说话，但她也会伸出小手来想抓到外婆的头发，或扯到外婆的衣服玩儿，咿咿呀呀地对她外婆说些我们都不懂的话。

看她们祖孙俩处得那样好，特别是我妈对小米那样毫不夸张的喜欢，让我都有些吃醋了。因为我从没有感受过我妈曾有如此不加掩饰的爱过我。

小时候我妈对我多数是挑剔的，自然，长大后我对她也变得挑剔。所以我们母女俩，总是难以相处得温馨。小时候是她静不下心来对我，现在是我静不下心对她。反正我们总是很难平心静气地和对方好好说话。二十几年来我和我妈都相处成了说话就要吵吵的奇怪模式。所以我羡慕小米那样得她外婆喜欢。

“妈，你渴吗？我买瓶水给你吧？” 我看到我妈对超市货架上色彩缤纷的货品很感兴趣，我便想给她买点什么。

我妈得知一瓶水都要两块忙说：“不渴，不渴。这水也太贵了，两块钱都能买几吨自来水，何必花钱买这个，等下回家再喝水。

我妈不让买水，竟还让我轻松了不少，看来我也是节省成病了。但想到这么多年我还没有为我妈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不如趁现在反季促销为她买两件打折的换洗衣服，也好过她总穿那洗得泛白的衣服。于是我推着小米拉着我妈上了二楼服装区。

服装区的衣服有挂起来卖的，也有堆在货柜上卖的。那些挂起来卖的当然不是我能够买得起的，我的眼睛自然只会瞄向那些堆放在货柜上反季打折的衣服。原先一百两百的衣服如今都可以一折两折就买到，这样的性价比正适合我的需求，反正我妈也不会非要买应季新款。

我在一堆衣服的货柜前停了下来。看着一堆鲜艳色彩的服装，我忙着手去寻找适合我妈穿的。当我看到有几件我妈穿上应该不错的衣服，便拿起来让我妈看：“妈，快看看，这几件衣服还挺好看的，您喜欢吗？”

我妈接过一件上衣拿在手里轻轻地摸了摸，又把衣服带到眼前仔细地瞧了瞧，瞧过后还低头用鼻子闻了闻：“嗯，这衣服好，布看起来挺结实，花色也挺好看。主要是颜色比较素，我挺喜欢，这要多少钱一件呢？”

我妈不识字，我把价钱如实告诉了她：“八块钱一件，开夏时来买那得要上百块呢。这不交秋了吗，所以超市打折便宜卖了好清仓上秋装。你要喜欢，我就给你买两件。”

妈妈听我要给她买两件，马上放下手里的衣服拉着我走：“我不要，这么贵，用不着，看看就行了。我衣服有的是，不愁衣服穿。再说，一件要上十块，那两件还不得二十块了。二十块都够买二三十斤大米了，我可不能让你们一个月的口粮就被两件不是非必要的衣服给耗掉了。”

我妈又不总来我家，这样难得的机会怎能被她说说就错过。我甩开她的手有些不高兴：“别拉我。难道给您买两件衣服我们就要饿死了？二十块钱买两件新衣服，哪里贵了？我一直也没给您买件衣服，今天正好碰上您喜欢的，为什么不买呢？别人都能给她们的妈妈买正季的新款衣服，我就给您买个换季的打折衣服，为什么您还不愿意。难道您是想我也给您去买那应季的新款衣服？那好，我们这就去看那些墙上挂的贵衣服吧，您看中哪件我给您买哪件。”

我妈听我语调激扬起来，就不再拉我走（如果是以前，我妈一定又会和我争吵起来，但自从我结婚以后我妈再也没有跟我大声说过话了，反倒有处处想讨好我的意思。）只是说：“那些挂墙上的衣服就更不能买了，贵得要死的衣服我穿在身上我也会于心不安。行吧，那你就帮妈妈再看看刚才那些衣服，只帮我买一件就行了。”

我听到我妈同意买衣服了，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那还差不多，我们快回去看看，一定要挑选您最喜欢的。如果我连个打折的衣服都不给您买两件，那您回村村里人还不笑死我，一定要买，别为我省了。”

最后我妈挑出两件做工和布料都不错的衣服给我看，我看着挺好又怕我妈反悔当时就把那两件衣服赶紧放进购物车里：“就这两件！”

我妈看我那样倒是没再说不买的话，只是高兴地从购物车里一把抱起小米来搂在怀里，在小米的小胖脸上亲了一个笑着说：“要不我给小米买点吃的？”

我立马反对：“不能再给小米买了。她还那么小，不适合吃太多杂食，别老瞎买东西喂她。”

我妈见我说她，也没生气：“好，不买不买，刚才你不是说买菜吗？”我们又回到楼下蔬菜区买了一点儿瘦肉便去结帐。

结账的时候我妈又拿着两件衣服摸了摸看了看，一副挺满意的样子。看我妈那样，我突然有些涩涩的难受，心想：“如果条件好一些，我一定不会给我妈买这样便宜的打折衣服。”

回到家里我对我妈说：“妈，我赶紧帮您把新衣服洗了吧，天那么热好干，要不了几个小时就可以穿了。”

妈妈说：“哎，不洗，不洗，崭新的衣服洗它干什么？还没穿就洗旧了。这么好看的衣服，哪能随便穿，我一定要留到什么时候做客了再穿。”

本来也不是很好的衣服，我妈居然宝贝成那样，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也就不急着叫她穿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妈就收拾好了要回家，我不肯让她走，很想留她再住几天。可是我妈说：“你爸一个人在家里照顾不过来，我在你这儿歇这两天已经把他累得够呛了。等空闲一些的时候，我再来看小米，到时也好带点儿黄好的桔子过来。”

我一听我妈说我爸一个人忙不过来，忍不住又吼她：“我爸我爸，您一天到晚离不开他呀。您在家里一天到晚累得要死，歇几天怎么了？这都已经交秋了，家里还能忙什么？你就多歇几天再走，回家还不是比我这儿更热。再说，我爸一个大男人怎么还能不知道给自己做饭吃啊。”

我妈从摇篮的小垫子上抱起小米来，又在她小脸上亲了亲，才放回到我手里说：“小米乖，外婆要回家了。外婆要回家看外公去，外婆家里的鸡呀猪呀都等着外婆去喂养它们呢。过一些时候等外婆把事情忙完了，看好了皮肤治好了痒，再来看我小米啊。”

正生气的我听我妈说到身上的痒，便立刻不留她了：“好吧好吧，身上的痒也确实要赶紧去看。那我送您去车站吧，这么热别又晒病了。”

我以为妈妈会阻止我，不让我去送她。没想到她倒是挺高兴向着小米说：“行，那就让小米和妈妈一起送外婆去车站搭车回家啰。”

小米伸的手，又要外婆抱。我妈抱起小米催我说：“那快点走啊，早点搭车早点回家呀。”

去车站的路上我想着我妈要回家了，也就不再计较花那人力车的两块钱，招了一辆人力车送我们三个去车站。

我抱着小米坐在我腿上，路边的街景飞驰而过地带着风，挺凉快挺舒服。我妈坐在我身边像抚摸小米一样在我的胳膊和膝盖上摸了摸又拍了拍直说：“瘦了，瘦了。”

因为小时候我妈从来也没有对我这样亲昵过，所以我不喜欢她摸我：“妈，不要摸我，我又不是小米，我这样大的人，你还这样摸我像什么样子。”

妈妈看我生气就不再摸我，又耐心地对我说：“珍珍，你一个人在家里带孩子，要耐烦一些，脾气不要总那么焦躁。什么事儿都要慢慢来，急也急不好。也不要太苦了自己，要是钱不够用，打电话告诉我和你爸，也没谁规定女儿结了婚就不能用爸妈的钱了，知道吗？”

我听我妈那样说，顿时觉得她不仅啰嗦还瞧不起我：“哎呀，真啰嗦，我知道了！我们过得挺好的，根本不用您和我爸贴钱给我用。”

我妈见她又挑起我的火气，便不再说我，只低头笑着跟小米说：“小米呀，我们到车站啦，外婆要回家咯，你要听妈妈的话哦。”小米只是抓着她外婆的衣服拽着玩，根本没听外婆说话。

我帮我妈买了票送她上了客车。眼看客车已经启动了，我妈那单薄廋小的身子还站在车门口不断地向我们挥手。我担心她会被正行驶的客车给甩倒，便大声地催她赶快坐好：“妈！快坐到座位上去，快坐下！到家了别忘了给我打电话！”

目送着客车越开越远了，我便抱着小米沿着街边的屋檐慢慢的回家。

我一个人带孩子确实是挺累的，忙得连每天的时间都不知道是怎么过完的，很快半个月过去了，也把我妈彻底忘了。

直到有一天上午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我说：“珍珍，你快回来吧，你妈没了，她心脏病发作还没来得急抢救，人就没了。”

我还没听清楚是谁给我打电话，就气得冲着手机大吼：“你是谁？你瞎说什么，你妈才没了呢。”

电话那边的人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接着对我说：“珍珍呐，快回来吧，你妈真的走了，快回来见她最后一面吧。”说完就挂电话了。

我拿着手机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该要有什么反应。电话里的人说的是真是假，我连打电话过去求证的勇气也没有。唯一想到的只是拿起电话把听来的电话又讲了一遍给小米她爸听。

小米他爸很快赶回来了，他面色凝重带着我和小米飞快的往我家赶。

等到我们下了客车回到我家时，我家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我的脑子依然一片浑乱，我听不清楚他们在对我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要对他们说什么，我只是机械地进了屋。我看到我爸神色木然地坐在床边上，什么也不说。而我妈则端端正正地坐在大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眼睛闭着脸色蜡黄的像睡着了。

我冲过去使劲的摇晃着我妈：“妈，您坐在这里干什么？起来呀！这么多人都看着您呢，干嘛坐着不动啊，起来，起来，您快起来呀！”

不管我怎么摇晃她，我妈再也没有反应了，她不理我，她怎么也不理我，就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不说话。

女人们走过来把我拉开：“珍珍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妈都走了，你还摇晃她干嘛呀？你这样你妈走得也不安心啊。”

我不敢再摇我妈了，改冲我爸喊：“我妈在我家好好的，您为什么总要催着她回来，您叫她回来干什么？叫她回来干什么！”

我爸本来就没说话，看我冲他喊，更不说话了。小米她爸想拉我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我不肯坐下，又改而去吼小米她爸。

我坚持不肯相信我妈真的没了。我不停地疯狂喊叫，甚至连自己为什么喊叫，喊叫了什么都不知道，只想麻痹自己说我妈还在，只是她不想理我。

接下来浑浑噩噩的，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在家守了几天把我妈送上了山。家里的长辈们说，要把我妈的东西全烧了，这样好。我没有表示任何意见，我爸也没说什么。等他们收拾我妈的东西的时候，我看到我给我妈买的那两件新衣服非常刺眼地摆在一堆物件的最上头。

那两件衣服还是刚买来时崭新的样子，连商标都没有摘下来。我就知道我妈根本不舍得穿，如今连那两件衣服也躺在那里无言地哭泣。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决堤——再也无法欺骗自己非说我妈没走。

我的双眼被那两件我妈想留着盛装出席却再也没机会穿的新衣服深深地刺痛着。我想我是在怎么样地苛待着我的亲妈。我这样省，那样省，最后都把应该为我妈付出的都省了。总想着：我妈还年轻，还不老，等我将来有条件了，我再给她买好吃的，好穿的，现在能节省一点就节省一点；等我将来有时间了有精力了，再好好地关心她，爱护她，现在太忙了，忙死了，能省点心就省点心······

没想到，我妈等不到我有条件，有时间，有精力的时候了。